张破烂已经能下地走路了。他打发媳妇去找洪怀德。媳妇刚出门,刚好遇见洪怀德推门而入。“二叔,破烂正要我找你。”
洪怀德让破烂媳妇到堡子后面买只西瓜,他说,我渴了,今天早晨没喝上浆子。
破烂媳妇走了,洪怀德走到里屋,坐在张破烂的旁边。
“二叔,我能下地走路了,可还是干不了重活。收破烂是不能干了,您得给我安排点儿事干。你给我的那点儿银子够几年花的?”
“破烂啊,你这身板啥也干不了了,往后你就什么也不用干了,我每月给你三十两银子。这跟江北王凤梧县令的俸禄一般多。”
张破烂苦笑道:“我就让你家的狗咬了一口,哪能让你……往后,二叔,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洪怀德拍着他的肩膀说:“我还真有活让你干,只要你能走几步路,就干得了。我相中了江北侯家大厨楼的铁板烤黄鱼,从明儿开始,你隔一天去一趟江北,到侯家大厨楼给我买一条烤黄鱼。什么时候我吃腻了,你就什么时候歇着。”
张破烂笑道:“这可是好事儿,我这些年收破烂心野了,不愿在家呆着,天天往江北跑,那可让我开了心。”
洪怀德说:“明天到江北做一身好衣服,穿得绅士点儿,也好给我壮门面。”
张破烂站起来:“那可太好了。”说完,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柜橱前,掀开柜子,从柜子里拎出一块洋怀表来,拎到洪怀德眼前说:“这是我在江北捡破烂时拣到的,听说是什么罗马的地方产的,能抵三间房子。”
洪怀德笑了:“破烂还是有货,说不准家底不比洪家少。”
说完两个人哈哈大笑。
泉济堂的掌柜许齐轩是一位不善言语的老中医。早年他在江北和父亲在露水楼后的街口开了诊楼,这诊楼的名字叫红森诊楼。红森是许齐轩父亲的名字,这名字不吉祥,一场大火让许家一夜之间倾家荡产。江北的神算仇先生说,红中蕴火,森为多材,医家不能指望火烧旺运,医家忌火。后许家父子到江南定居,在江南的亭子街重又开了药堂,因为仇先生说医家泉则生济,济则生仁慈,就将药堂起名为泉济堂。
泉济堂以仁慈为本,以济生为行医大道。女儿出嫁以后,许齐轩一人守着泉济堂,生意不兴旺,可也够了吃穿。前几年,他又续了弦,妻子比他小二十五岁,图的是能帮他跑外进药材。这些年,女儿常来看他,每来一次,都要给他扔银子,而每次他又都将银子塞给蚕豆,让她还给小蓟。许齐轩对女儿说,泉济堂不靠别人接济,如果受了别人的接济,那泉济堂就会生晦气。当初,许齐轩将女儿许给洪家,并不是图的钱财,而是图洪家的为人。洪泉济当年在亭子街丈量洪家的土地,在歇息的时候,发现了亭子街街口的泉济药堂,心生惊喜:与我的字号相同,不会是这外乡人在恭维我吧?洪泉济推门进泉济药堂,许齐轩迎接道:“先生,面有红润,只是眼睑生燥,是肝经湿热,不必切脉就可开药。”
洪泉济笑道:“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是来告诉你,我叫洪泉济。”
许齐轩说:“你叫什么和我没关系,进了我的门儿,我想知道来者可有沉疴小疾。你的名字和我的药堂是巧合,你不能占我的便宜,我更不能讨你的巧。”
许齐轩的话反倒让洪泉济生了敬意。洪泉济没有在泉济堂抓药,却和许齐轩聊得很投缘,中午,许齐轩请洪泉济在亭子街的粥铺喝了粥,后来,两人不断来往,又在粥铺相聚的时候,两个人竟给儿女定了亲。
女儿结婚的时候,许齐轩对洪泉济说:“小蓟是一味苦药,也是一味辅药,只能与主药相佐,所以,小蓟不能让人化险为夷。当初我给我闺女取这名时,也是看出了我闺女喜平静而不喜兴风作浪,洪家大可不必指望小蓟在洪家撑着什么。”
洪泉济说:“宁静归于淡泊,是女人最本分的东西,我也正是看出了你家小蓟的沉稳。”
洪泉济死了,许齐轩还活着。许齐轩觉得洪泉济死了,洪家就有点儿不像洪家了。说实话,许齐轩并不喜欢洪怀德,他认为洪怀德胸无大志,创不了业,也守不了业,身上有些纨绔子弟的东西。女儿也有些不像女儿了,走出许家进了洪家,小蓟显得有些趾高气扬,尤其她每次从兜里往出掏银子的时候,脸上露出的不是孝顺,是名门财主的优越感。
这天,许齐轩刚闭了店,门又被敲开了,见是小蓟一个人坐马车来了。
许齐轩问:“蚕豆怎么没来?”
小蓟说:“我就是为蚕豆来的。这孩子每天半夜里盗汗,惊叫,让她来这儿看病,她也不来,让她到江北去,她也不去。”
许齐轩说:“人不来,我怎么能看病,还是让我和你一块儿去洪家堡子吧。”
小蓟说:“算了,你别去了,你一去就惊动了洪家堡子,堡子里的人还以为蚕豆出了大事儿,得了大病。这孩子还小,还没出嫁,不能让别人说三道四的。”
许齐轩说:“那也只能拿点儿安神散了。”
许齐轩和许小蓟进了屋,见屋里冷清清的,就问:“我继母呢?”
许齐轩说:“去吉林进药,得十天八天能回来。”
许小蓟埋怨说:“我说给你找两个伙计,你偏不让,两个伙计一年的佣金还超不过一百两银子,你这药堂一年少说也能挣二百两银子,里外还是赚。我给你银子你不要。我也不是白给你,每年我在你这儿给洪家抓药不就抵了。”
许齐轩说:“我图的不是生意兴隆,我图的是宁静。”
许小蓟坐在椅子上,看见炕上铺着很厚的毡子,毡子上又铺着很厚的羊绒被子,就一声长叹:“唉,就是不听我的话。这亭子街人也越来越少了,远近的房子也稀疏了,还是听我的吧,年底搬到江北去,再把露水楼后的一幢房子买下来,钱由我出。你还怕再烧出一把大火吗?江北的人气旺,也比这亭子街暖和。”
许齐轩也坐下来,看着闺女小蓟的脸说道:“你的脸色不好,你肯定也是伤了神。我也该劝劝你了。我早就说过,洪家传下来的红笸箩,是祸不是福。你如果能够听我一句的话,你把那红笸箩交出去。”
许小蓟说:“交给谁?交给怀德?那还不得把洪家的田产都变成狗?将来的洪家堡子还不都变成了狗窝!”
许齐轩生气地说:“变成狼窝又和你有什么关系!人生苦短,越挣命越出邪恶,我倒希望让洪家把你休了,你再回到家里。洪家是旺族,怎么能没有儿女。你在洪家耗着,也对不住洪家的祖宗……”
许小蓟说:“我……我有了。”
许齐轩怔着看着她:“你……你怎么能有了?”
许小蓟说:“我怎么会没有,我又没有病。”
许齐轩长叹一口气:“人啊,命相宿数难译呀。我许齐轩空活六十九年,却不该让我什么都晓得,什么都在意。”
许小蓟说:“爹,这话怎么讲?”
许齐轩看了女儿半天才说:“我给怀德扶过脉。”
许小蓟说:“可他不知道自己不生育。”
许齐轩说:“有了就好,那你就更应该做个贤妻良母了。”
许小蓟说:“爹,你不知道我现在的难处,我做不了贤妻良母。”
许齐轩站起来了,看了半天许小蓟才说:“你要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给你起小蓟这个名字。”
许小蓟说:“我不该叫小蓟,我该叫独活,我能祛风散寒!”
许齐轩有气无力地坐下,什么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