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4年第04期
栏目:文学中国
阿草正在睡觉,听到有枪声响。以为是梦,睁开眼,还听到枪在响。子弹从房子顶上飞过去。知道不是在做梦。
这里不是个镇子,也不是个村子。这里是一片荒野。这里只有阿草家,独家独户,这里除了阿草再没有别的人。
可阿草听到了枪声。枪声是枪发出来的。枪不会自己发出声音,枪只有拿在人的手上才能发出声音。
床上的阿草听到枪声,床下边的老狗也听见了。老狗站起来,叫了一声,看着床上的阿草。
阿草穿起衣服,推开门。
门外一片白。
入冬有些日子了,下过好几次大雪了。下下来的雪,没有化,一次次在地上铺起来,像棉被一样厚。雪深的地方,踩下去,能没到膝盖上面。
枪已经不响了。阿草站在房子后面,往枪响过的地方看。也看不到什么。屋后面是个土坡,土坡的坡不陡,可不矮,好像比房子还高一点。站在土坡这边,看不到土坡那边。
如果枪还在响,阿草会爬到土坡顶上去。那样,她就可以看到是什么人在放枪了,为什么要放枪了。可枪不响了,她就不想往坡上爬了。坡上也是厚厚的雪,一点儿也不好爬。
阿草不往坡上爬,老狗往上爬。老狗好像知道阿草想什么,它要替阿草看看发生了什么情况。老狗很轻松就上到了土坡上。
老狗在土坡上面站了一会儿,好像看到了什么,就转过头,朝站在坡上的阿草叫了几声。阿草一听老狗这么叫,知道老狗看到了什么。
阿草往坡上走。雪太厚了,不好走得很。不过,没走几步,阿草就站下了。不是她走不动了,是她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站在土坡顶上。看不清脸,但能看出那是个男人。
那个人也看到了阿草,他向阿草挥了一下手,好像要对阿草说什么,可没等他说出话来,他的腿就软了,整个人倒了下来。
倒在雪坡上,松散的雪,撑不住他。雪块碎了,乱了,顺着斜着的坡面流下来。那个人也就和雪一起滚了下来。一直滚到了阿草跟前。
弯下腰,去看滚下来的男人。一张脸上长满胡子,没长胡子的地方全是皱纹,一看就是个老男人,有多大岁数阿草不知道,可阿草知道这样的男人她要喊大叔才对。阿草还没有喊他大叔,他却先喊阿草一声大嫂。他让阿草救救他。他说这句话时,样子又痛苦又可怜。
阿草拉他站起来,他的一条胳膊搭在阿草眉膀上,才站起来,他说他的腿挨了一枪。阿草看到了他一条腿差不多让血染红了。一些血还滴到了雪上,白白雪上,有了一点又一点红,看起来很新鲜。
阿草把老男人扶进了耳房。让他靠在墙角上,把那条受伤的腿上的裤子扯开了,看到了一个子弹打出来的洞,洞不大,血也流得不那么厉害。阿草到自己房子里来,找出一块干净的纱布和一包云南白药,先把白色的药面子撒在伤口上。又用纱布一层层包扎起来。又把一个破棉被抱过来,让老男人盖在身上暖和身子。老男人一脸感激得不得了的样子看着阿草,有点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不是1938年的事,也不是1948年的事,这是1968年的事。
1968年阿草看到了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怪事。比梦还要怪,要不是亲眼见,说啥阿草都不相信。
先是看到了两群人在荒野上打架,他们是从城里打到城外,打到荒野上来的。阿草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打架,也分不清谁是哪一群的;不是阿草眼睛不好,是真的没有办法分清,因为他们全穿着一样的草绿的衣服,全举着一样红红的旗子,全戴着一样大小的红袖章,连嘴里喊的口号都是一样的。
明明看着是一群人,不知为了啥。一下子分成两拨,就扣。了起来,不是打着玩的,是真打。先是用巴掌打拳头打,打着打着就变成了大刀和红缨枪和长矛,再打就动起了枪和炮。打得血和肉在天上飞。打得漫山遍野都是死人,还要打。阿草怎么想,也想不出,他们有什么样的仇和恨要打成这个样子。
1968年让阿草到死也忘不了。忘不了不是因为看到了两群人打架。阿草忘不了的是这两群人打架把站在一边看热闹的两个人给打死了。这两个人在别人看来,平常得再也不能平常了。可在阿草看来,这两个人可了不得,一个是天,一个是地;这两个人没有了,阿草的天和地就没有了。他们一个是阿草的丈夫,另一个是阿草的儿子。
那是夏天的事,太阳像火一样,可阿草的冬天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把夏天当冬天过了,真到了冬天,反而不觉出冬天有多么冷了。
现在是冬天,前两天刚下过一场大雪。新下的雪,就像新织出的白布单子,看着可干净了。
一天只端两次饭过来给老男人吃。老男人说,一天怎么才两顿饭?阿草说,又不干活,饿不着就行了,就那些粮食,还不知道能不能吃到开春。这一说,老男人就不吭声了。饭也没有好饭,多是咸菜和玉米粥,老男人开始也说,老吃这些东西,会把身体吃垮。阿草说,我也想吃肉,那也得有吃的啊。总不能把自己的肉割下来扔到锅里煮吧。老男人又不说话了。他有什么可说的呢,能把命保住就不错了,还能再要求什么呢。
一天给老男人换一次药。一到换药时,老男人就要说和枪伤有关的事。一说,才知道,老男人原来还是官,有不少人归他管。没想到,有一天,他成了一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把他拉出来开大会批斗,还给他戴高帽子游街,最后把他关进了牛棚。和一群牛鬼蛇神混在一起,不但让他和他们一起干最重的活,还动不动就被红卫兵痛打。看着同一个牛棚的朋友给活活打死了,,真的害怕了,趁着半夜起来尿尿时,就逃跑。跑出没有多远,就被发现了。看守的腿没有能把他追上,可看守手中的枪射出的子弹把他追上了。
老男人说这些话时,阿草只是听,一句话也不说。阿草不是不想说,她想不出要说什么,因为老男人说的话,有一大半她听不懂。不是话听不懂,是话里的意思她不能完全明白。就像她不能明白两群看起来完全一样的人为什么要打架一样,就像她不明白她的丈夫和儿子被白白打死了为什么她连一声对不起都听不到一样,她一样也不能明白眼前这个男人嘴里冒出的当权派牛棚红卫兵一类词语是什么意思。
阿草不说话,老男人以为阿草在听,讲得就起劲。阿草不想听他讲,可阿草不说我不想听,你不要讲了。他想讲就让他讲吧,这个地方没有别的人了,一个人不能老是听不到别人的声音,阿草有好久没有听到别人的声音了,。现在有一个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点像做梦,这个声音说的是什么,阿草不在乎。
又听到枪声,枪声越来越大。也就是说,开枪的离这个地方越来越近了。老男人的脸一下子灰白了,说肯定是有人抓他来了。老男人缩到了墙角里,让阿草用破棉被把他盖起来,盖得严实点。阿草给他把破棉被盖好后,看到他在里面抖。阿草说,你不要抖,你一抖,别人就知道里面藏着人了。老男人说,好,我不抖。说是说,棉被还是在抖。
外面有脚步响。阿草走出去。看到一个男人,很年轻的样子。看到阿草,喊阿草大姐,让阿草把他藏一下,说有坏人在追杀他。阿草让这个男人进到大房子,男人一进去,就往床底下钻。阿草说,藏在那里面不行,一进房子就看见了。阿草把一个空水缸搬了一下,露出一个洞口。阿草说,这是用来放冬菜的。男人跳进了菜窖,阿草又把水缸搬回原处,盖住了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