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草的身子刚离开空水缸,枪声就响到了门口,阿草小心走出去,看到了一群人。这些人,阿草不觉得陌生,和那些打架的人一样,身上穿的,手上拿的,也一样。只是有一点让阿草觉得挺新鲜,她没有想到这一群人的头儿,竟是个女的。手里挥着一把短枪,指挥着一帮男的。让一帮男人四处去搜。女的身后,还站了个女的,拿着一面红旗,上面是烫出来的金黄色的大字,这几个字阿草认识,是什么“全无敌战斗队”。红旗在风中哗哗地飘,好像是一团火,把地上的雪都照红了。拿手枪的女的问阿草,看见一个男的没有。怕阿草听不明白,还告诉阿草那男的长得什么样子。这女的,顶多20岁,说起话来,像是铃铛,很清脆。如果她手里不是拿着枪,阿草说不定真会把藏在菜窖里的男人交给她了。阿草不知道丈夫和儿子是让谁打死的,可她知道是让枪打死的。看见枪她心里就有股气。而这个女的,不但拿着枪,还把枪口对着她。阿草心里有气,就不想说实话,阿草说,没见过。
冲进了大房子的几个男人跑了出来,好像喊了一声什么司令,说什么也没发现。女司令看到了大房子旁边的小房子,看了一眼,又转脸看了阿草一眼,阿草说那里边什么也没有。可阿草说话的样子,让女司令不相信阿草的话了。她走过去,伸出脚来,一脚把小房子的门踹开了。年轻人的眼睛好使得很,一下子就看到了正在发抖的破棉被。一把揭开了,看到了一个男人,只是这个男人不是她想像之中的男人,这个男人太老了,不但老了,好像快要死了。快要被吓死了。女司令转过脸问阿草,他是谁?阿草说,他是我爹。女司令说,他怎么了?阿草说,他病了。女司令说,病了,怎么不送到医院去治。看来,你不太孝顺。女司令又问阿草,你支持哪一派?阿草说,不知道。女司令说,你说,是保卫某某某,还是打倒某某某?女司令说了一个人的名字。阿草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阿草还说不知道。女司令说,你不能和稀泥。阿草还是听不懂。心里想,这么冷的天,河水和土地冻得有三尺厚,我想和稀泥也和不成啊。
没有找到要找的人,女司令说走。可几个男的不走,凑到女司令跟前说悄悄话。男人说话声音再小,也小不到哪里去。阿草还是听到了。原来他们看到了那条黑色的老狗,想把狗打死了拿回去炖狗肉。女司令却说,你们怎么能这样想,忘记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了吗?
说得几个男人不好意思了。恋恋不舍地看了老黑狗几眼,跟着女司令翻过雪坡走了。
走到听不到了踩在雪上的吱吱声了,阿草才走进去,把水缸搬开了,让那年轻男人从菜窖里钻出来。年轻男人走出来后,一个劲地说谢谢的话。说要不是阿草救了他,他就没有命了。说他带着人苦战了七天七夜,打死了对方好多人,还是给战败了。他说他们抓住他,肯定要让他偿还血债。不把他活埋了,也得给他来个绞刑。他说他还得回去,组织新的力量发起反攻,一定要把失去的革命阵地从保皇派的手中夺回来。这些话,没有一句阿草喜欢听,阿草说,那你赶紧走吧,再不走,天黑了,看不清路,就不好走了。男人说,我叫大甘。阿草说,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大。大甘说,可我的志向大。大甘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对阿草说,我会报答你的。又接着说,有什么吃的,让我吃一口,我真饿坏了。阿草说,还有个玉米饼子。说着,从锅里拿出来,给了大甘。大甘马上咬了一口。边吃,边走远了。
阿草回过头,看到老男人坐在小房子门口,也朝这边望着。阿草走过去,对他说,没事了,该给你换药了。老男人说,你不该救他,应该让他们把他抓了去。阿草说,为什么?老男人说,你没有听他说,他是红卫兵头头,不是好东西。阿草说,可我看他,一点儿也不像个坏人。阿草说他们还都是学生,看起来,才刚刚长出胡子。老男人说,你不知道,这些学生,不懂事,才什么事都敢干。你的男人和孩子怎么会死?就是这些家伙搞武斗给打死的。说到男人和孩子,阿草不吭声了,也觉得老男人说得有点道理,可要让阿草去恨这个叫大甘的年轻人,还有那个女司令,阿草还是恨不起来。男人和儿子是让流弹打死的,谁也不知道是让哪个人打死了。阿草想要去恨个什么人,都不知道去恨谁。
伤得本来就不重,又有云南白药。没过多少天,老男人的伤口就基本好了。能站起来到处走了。只是有一点瘸。阿草做饭时,老男人就走过来,坐在火炉子跟前,帮着阿草烧火。老男人说,马上就快三九了,那个小房子里太冷了。阿草说,那个小房子,冬天没有住过人。老男人说,放个火盆也不行,墙透着风。阿草说,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可以走了。老男人说,我没地方去,我一回去,还得被他们抓起来,关进牛棚里。阿草说,那咋办?老男人说,我有个办法。阿草说,你有什么办法?老男人说,让我也住到大房子里来。阿草说,那可不行。老男人说,有什么不行,老黑狗都可以住在里面,我一个大活人,怎么也比一条狗强呢。阿草说,不行,这可不行。老男人说,别看我有点老了,我的身体好着呢。阿草说,你大我那么多。问老男人多大了,老男人说了。阿草说,你大我18岁,也太大了,不行,不行。老男人说,这么冷的天,两个人挤在一起,会暖和好多。
老男人怎么说,阿草还是不让他住到大房子里去,没有办法,天黑了后,老男人还是回到了小房子,把破棉被盖在了身上。
夜里刮起了风,西伯利亚刮来的风,像小刀子,嗖嗖地响。把老男人给冻醒了。看到吊在房子中间的火盆里一点火也没有了。想点起来,一看柴禾也没有了。只好走出小房子,去敲大房子的门。一敲门,阿草还没有吭声,蹲在火墙边的老黑狗叫了起来。老男人喊着阿草,让阿草给他开门,说他冻得不行了,快要冻死了。要是不让他进到大房子里来,明天早上阿草就得给他收尸了。阿草还是不开门,老男人说,你就让我进去吧,你就把我当一条狗吧,我就和那条狗躺在一起,我什么事都不会做,我比那条狗还要老实,我要是不老实,你就把我再赶出来。
真的要是一条狗,阿草早就把门打开了。问题是老男人不是一条狗,再老也是个男人。这么老的男人求别人,这么老的男人把自己当一条狗。被求的人还是不答应,那这个人当真像不懂事的狗了。阿草不是狗,也不想让别人是狗。阿草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要做个什么人,可阿草做事只想着心里面不要太别扭。听到老男人在门口那么求,阿草心里就别扭了。老男人越求,阿草心里越不舒服。阿草不想让自己不舒服。她只好起了,身去把门打开了。老男人真的像一条狗爬进了门,真的像自己说的一样爬到了狗的身边,和狗躺在了一起。
老男人像狗一样和狗睡到过了第三个晚上,阿草就睡不着了。阿草想自己是个人。怎么能让另一个人像狗一样和狗睡在一起呢。阿草觉得这实在太不像话了。这天吃过了晚饭,阿草就烧了一大锅水,把水盛在了大卡盆里后,对老男人说,你好好洗个澡吧。说着,又拿着一抱衣服,放到老男人的面前,阿草说,这是我丈夫的,很干净,用不着了,你就穿上吧。又拿出一把剪衣服的剪子,给老男人。阿草说。也把你的胡子好好剪一剪。
老男人其实还没有真正老,50岁刚过。50岁男人在老男人中,还要算是年轻的老男人。这个岁数的年轻老男人,只要是男人常想的事,还一样能想,只要是男人能做的事,还一样能做。只是想得可能没有那么厉害了,只是做起来不是那么遂心遂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