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多友去年春天的时候出过一回事情。有一天凌晨四点钟左右,他从岗亭里出来撒尿,发现两个家伙正在撬巷子对面一家理发店的室外机。刘多友吼了一嗓子,可是人家不怕他。机子已经撬下来了,正往电动三轮车上抬,三轮车上已经有两台了。刘多友说,你们把它放下!边掏手机报警。两个人冲过来就打。刘多友不含糊,打架他是里手。两个人见打不过他,小个子掏出弹簧刀就给了他两下。
后来是送报纸的发现他,捂着肚子窝在墙根里。送报纸的报了110,又去一号岗亭找老钱,老钱赶去的时候已经送医院了。
刘多友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花掉一万多。管理处只掏了两千块钱,并且是在老钱的一再要求下。管理处认为,刘多友的负伤,完全是他自己的事情。丁主任的手掌在桌子上切来切去,再次向老钱说明他们的管辖范围。
以巷子为界,老丁说,什么意思呢?巷子对面的事情你不要去管!哪怕它被掏空了,与你有关系么?你要是实在觉得过意不去,你偷偷报个警可以了!
老丁似乎对他的两千块钱很心疼,一脑门的汗,他对老钱说,两千块钱已经很破例了,按讲管理处一分钱都不该出。他又伸出手指敲桌面,说,你要是在五里墩被小偷捅了一刀你也能找管理处?
老钱对他的理由无话可说,最后自己另外掏了两千块钱给刘多友。
这之后,老钱每个礼拜都要跟队员强调安全问题。
管好你们自己的安全最重要,老钱说,如果你们出了事,管理处不会承担一分钱责任!老丁是老钱的战友,老钱到这里来上班就是他叫过来的。两个人在部队的时候关系就不错,战友兼老乡,都是入党积极分子,礼拜天争着抢着给驻地老乡干活,把津贴攒起来偷偷寄给贫困学生交学费。想一想,二十年过去了,好像就在眼前一样。
老钱转业的时候,分在一家劳改农场当管教,老丁进了市城建系统的一家子公司。两人日常联系不断,在各种名目的战友聚会上,每每见面。
讲起来,老钱的老婆还是老丁给介绍的,老钱三十出头了还没谈过恋爱,劳改农场地处远郊,位置偏僻,接触不到女性;老丁老婆在市内一家大商场上班,女孩多,一口气拉他瞧了三个,成了。差距就出来了,如今,老丁女儿都上初一了,老钱儿子才上三年级。后来老钱从管教的位置上离开,在家闲了两年,又成了老丁的手下,老丁还经常请老钱喝酒,叙旧。可是自打刘多友这件事情以后,老丁再叫老钱喝酒,老钱总以各种名目推脱。
老钱对刘多友是怀有歉疚的,他觉得自己没有为他争取到他应得的东西。
另外两个队员,和他同在一号岗亭的李巩固,家在明光一个叫石门山的地方,这个人话不多,头脑灵活,他在经警队干了有十来年了,差不多管理处一成立就来了。不但自己来了,还把老婆孩子都弄过来了。孩子上四年级,老婆在管理处当保洁。李巩固眼色好,人勤快,帮这个领导买个米,帮那个领导换个煤气,上上下下处的都不错。几年前,还是一个姓杨的当管理处主任,把管理处一间闲置不用的仓库分给他作了宿舍。
再一个就是三号岗亭的杜雨露,大学生。老钱对他一直不太了解。只知道他是原来那个姓杨的主任弄来的,他父亲好像跟杨主任是同学。
杜雨露平时不大和人说话,也没机会说上话,他每天晚上十点钟来,早上六点钟走。就老钱每天夜里查岗的时候能碰上他。非常难得的管理处白天开个会,他也是缩在后面,一声不吭。管理处有些来了快一年的人,都不认识他。跟他说话的时候也很费劲,你问一句,他答一句。
老钱从丁主任那里了解到,三年前,杜雨露到这里来干是准备考研的,当时说,干六个月,考完就走,可是一考就考了三年,跟钉子似的钉在这个地方了。
老钱每天夜里见到他的样子,都有强烈的说话冲动,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杜雨露长得高大健硕,面方口阔,跟棕熊似的。他是城市里,牛奶钙片喂大的这一代孩子。可是他跟你说话的时候,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三号岗是最清闲,也是最隐秘的地方。它不在街面上,它缩在一座叫作“飞腾大厦”的十八层高楼的底层。这座大厦下面六层全是商场,商场的大门全冲着步行街。六层以上呢,都是写字楼,夜晚家家公司锁上门,还留个把人值班。杜雨露一来就分在这里,是个学习的好地方。
快两年了,老钱每天夜里见到他,从没见他干过别的事。他的桌面像个书的垃圾场,没一本新的,全卷了边,跟手纸似的,破烂不堪。杜雨露就趴在这堆破烂里,背弯成六十五度,脑袋深深地勾下去。
老钱在他的门边站了有分把钟,杜雨露恍惚惊醒,想站起来,老钱把他按下。
没什么事吧?老钱说。
没什么事,杜雨露说。
杜雨露大眼睛,双眼皮,眼珠微微外凸。脸上有一种和实际年龄不相称的稚气。他今年二十八了,大学毕业去广东打过几年工,听说是一家很有名的IT企业。
老钱说,快考试了?
杜雨露说,快了。
老钱说,看累了就歇一会,出去透透气。
杜雨露盯着书本说,不累。嘴里念念有词。
然后猛然惊起,手忙脚乱地找出一只快喝光的可乐瓶,三两口喝光,瓶子递给老钱。老钱点点头,接过来,塞进手里提着的塑料袋。塑料袋里已经有五六个瓶子了,是刚才在二号岗刘多友给的。
老钱又独自站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