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福建文学》2017年第01期
栏目:小说纵横
他们就跟在我身后,我知道,他们就在那里,寸步不离。
我不停地跑,一刻都不敢停下来,就算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敢停下来。
但是我压根就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因为被他们带来的时候,那辆快要散架的小五菱,所有窗户都遮得严严实实。我不敢走公路,连小路都不敢走,依靠两条腿,哪里跑得过汽车轮子和摩托轮子?所以我净拣树木多、石头多、山坡多的方向跑,这样就算他们追上来,也要多费点事。让那些狗娘养的东西也累成狗样,我心里充满恶意地想着。我明白得很,现在他们肯定已经发现了,肯定已经出发在追我的路上了。
两条腿机械地迈动着,我累极了,在被折磨了大半年,瘦得就跟柴棒一样的身体里面,根本就没有多少力量能支持这样剧烈的消耗。身体的姿态,越来越难以控制好,摇晃中,不断地有树木的细枝擦过我的身体,在裸露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伤痕,跑得越久,这样的剐蹭就越多,那些伤痕与原有的鞭痕相互交错,看上去和一些野兽皮毛上的条纹很有些相像。
不过,我感觉不到疼痛。或者说,恐惧已经让我感觉不到疼痛了。早一点的时候,我脑子里还有一些担心的念头,担心他们能够从折断的树枝、树枝上沾染的血迹上,很容易找到我的踪迹,但是这点念头很快就在剧烈的喘息中,在如同泥浆一样塞满脑子和全身的疲倦中,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恐惧。
上一回他们故意让我们看那两个被抓回去的逃跑的人,两百多号人围成一圈,几乎连咳嗽的声音都没有,就看着两具已经不成人形的血淋淋的身体,在黑色的煤渣地里,被好几条鞭子抽打着,来回地拖拽着,不远处饥饿的狗群正在兴奋地咆哮。
“看到了吗?这就是逃跑的下场!告诉你们,就算我们不追回来,山里头的老虎也会收拾你们!”他们停止抽打那两个人,抱着手站在一边,昏暗的灯光照着他们因为极度兴奋而显得扭曲的面孔。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是矿井,黑糊糊的洞口依稀可见,远远望过去,也像一张狰狞可怖的兽嘴。
我忍不住打起寒战,有个痛苦的、充满兽性的号叫再一次在我脑子里面响起来,这个声音几乎每天都能够把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无论我有多累,睡得有多沉。我瞪着眼,看着用厚草泥搭起来的破烂屋顶,三面简易砖墙上没有窗户,只有在我头顶的一角有个破洞,有时候月光可以从那里透进来,照在这个紧紧地挤了八个人的通铺上。
我大口地喘气,房间里充满了汗臭、脚臭、伤口脓臭、腐臭、尿臭等各种臭味混合成的恶臭,第一次进来的人都会有窒息的感觉。身边的人在磨牙或者说梦话,然而接下来的一刻,我却无法确定自己是仍然处在一个无穷无尽真实得可怕的噩梦里,还是苏醒到同样恐怖的真实中,因为那个如同野兽一样的号叫仍然若有若无地在脑子深处游荡。
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某一天它不再被听到,我将会连恐惧都再也无法感觉到,因为那个时候它已经将我完全吞噬。也许,这才是让我一次又一次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最大的恐惧。从那一刻起,我就发誓,哪怕死,也要死在外面,而且这个念头一天比一天强大,就像一只趴伏在黑暗的丛林中、静静地等待着猎物的猛虎。
但是我现在虚弱得连一只常年吃不上草的羊都不如,眼前阵阵发黑,差点都站不住,只能抱住一棵从石缝里长出来的树,艰难地喘气。周围的树非常茂密,有的大树粗得我都抱不过来,看着这么大的树,我才明白自己跑进老林子里头来了,这样也好,越偏僻越没有人的地方,他们就越难找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