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都是落叶,当有风吹过的时候,会传来叶子相互摩擦的声音,随着风来的,偶尔还有林子里的一些奇怪响声。更远的地方,似乎还有水流的声音。空气里飘荡着木头和叶子腐烂的味道,但是并不算难闻。
稍微休息了一会儿,虽然还是呼哧呼哧地喘气,不过总算能够勉强站起来了,这倒是要感谢大半年来非人的高强度劳作,当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禁不住摇头苦笑。这时候我才感到山里气温的降低,猛不丁里打了个寒战,接着,在我重新站起来的瞬间,胸口上、背上、腰上、屁股上、腿脚上的伤突然一起爆发,每个地方都火辣辣地疼痛。那些伤口大多数是监工打的,一部分是下井时落下的,还有一些是争夺食物和别人厮打时候留下的。最大的伤口在大腿上,原本稍微结痂的地方已经裂开了,不过流出来的不只是血,更多的是脓液。我不知道自己这个样子还能跑多远。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很低沉粗壮的声音从远处的树林里传过来。
虽然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但也许是动物的本能,我还是能够听得出来,那是一只凶猛的、致命的野兽。在那声低吼之后,整个林子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树叶在夜风中摇晃,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错觉。
那是一只野兽,我下意识地在嘴里反复念叨着,那是一只野兽……那是一只老虎,我被紧接着突然闪出的这个念头吓坏了,以前他们说山里有老虎,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他们编造出来吓唬我们的谎言。原本就因为山里低温而微微发抖的身体,现在颤抖得更加厉害。我保持着依靠树枝、随时准备往树上爬的古怪姿势,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如果那真的是一只老虎的话,以我现在的体力,无论如何都无法和它对抗。
这样半屏着呼吸、僵直地站立了不知道有多久,我方才敢稍微动了动,然后小心地走了几步,就像是在地雷阵里行走一样。不过看来那只野兽对我没有兴趣,在发出那么一声低吼以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摸摸索索地走出一段路,我又一次竭尽全力地奔跑起来,就像那只野兽追在屁股后面一样,不过说实在的,就算竭尽全力地跑,其实我的速度也慢得太可笑了,如果那只野兽真的追上来的话,早就将我扑倒在地上了。
这一次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可能是两三个小时,也可能只有十来分钟,因为在整个奔跑过程中,我完全处于惊吓过度、六神无主的状态,直到在某个下坡的地方踩到一块光滑的石头,猛然间失去平衡,整个身子翻飞出去,重重地拍在地上,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身体里面的骨骼、内脏,都在这一下里被拍成碎泥了,就像只剩下外面的一层皮包裹着果冻。自己居然没有在如此巨大的疼痛中晕过去,而且还能联想到小时候很稀罕很嘴馋的食物,这让我非常惊讶。
当稍微能够顺畅一点地呼吸的时候,我忽然听到并不太远的地方有动静。
那是物体有节奏地落下、碾压在落叶上的声音……越来越近……慢慢地可以听出来是脚步的声音,我用力地想要爬起来,但是却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徒劳地抓住身边的一丛草。我害怕极了,满脑子都是重复出现的野兽流着涎液、露出獠牙的近镜头。
在寂静的夜林里,那声音越来越清晰。
不过没多久,我就听出那不是动物,而是人。尽管如此,我的恐惧并没有因此而减少。
他们终于追上来了。
这下脑子里出现的画面,从野兽一下子转变成六七条饥饿的狗。我害怕得想要喊叫,但是喉咙里发出的却只有嗬嗬的古怪的低嘶。费尽心机拼尽性命地逃亡,就要这样结束了吗?等待我的仍然是暗无天日的牲畜一样的日子吗?或者,也许我应该祈祷他们不会折磨我,而是干脆地杀掉我了事?
脚步声很稳定地越来越近,只有一个人。
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在离我两米多的侧后方站住,没有再往前走,也没有说话,他用手电筒的光束快速地来回扫过我的身边。
“是哪果?”好一阵子后,他终于开口了,带着四川口音。
我也终于积累了一点力气,让自己能够稍微翻过身,面朝向他,但是依然说不出话来。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稍微辨认出,那是个中等个子、身形偏瘦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的身影,我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他好像是在等待我的回答,又好像是在想着什么事情,一直都没有更多的动作。过了一小会儿,他才叹了口气,慢慢地又向前走了两步,在我身边蹲下来。在摇晃的手电筒光线中,我依稀看清那是张中年男人的脸,上面有粗短的眉毛和一双锐利的眼睛。他张开嘴原来想要说什么,但是大概看见了我脸上的泪水,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你动不动得哟?”
我还是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由眼泪不断地流着,说实话,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这样流过眼泪,尤其是当他终于伸出手,轻轻地抚摩过我身上的那些伤口的时候。实际上刚开始我心里是非常提防的,毕竟这里离那个煤窑不算特别远,他很有可能是那些恶人们请来的猎手——他当时的模样看起来也的确像是个猎手:上身是武警的绿色作训服,内穿套头针织衫,下身穿着耐磨的蓝色帆布工装长裤,使用强功率手电筒,和那些猎手唯一不同的地方,只在肩膀背后缺少一支斜挎着的长枪,取而代之的是前胸挂着的一个古怪的黑色皮盒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多看了他几眼后,我就知道可以信任他。
然后我就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