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上,秋阿姨开始了对我长长的问话。她问我,真的是爸爸妈妈的女儿吗?我信誓旦旦地说是,还告诉她我偷听了他们说的话。她又问我,为什么他们不喜欢我。我回答,我太丑,又太笨。秋阿姨对我说:“你看看我,看看你的秋阿姨。”我转过头看她,那有什么可看啊,耳边又响起她的声音:“你的秋阿姨丑吧,比你还丑呢!”她边说边笑,说得坐在前面的那个大兵警卫员和司机也一起笑了起来。我也傻傻地跟着笑了,秋阿姨是不那么好看,她脸上还有几颗出天花留下的疤痕呢。可是她笑起来就根本看不出好看不好看。人家都说妈妈长得好看,可是每次妈妈凶巴巴地骂我时,我就看不出她有多么好看。秋阿姨说:“人好看不好看有什么关系。说你笨,那么小就会做饭,会管家,这还笨?胡说八道!”那天秋阿姨说了好几次“胡说八道”。她又说:“对了,我把你带了出来,可是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小声说:“我叫杨柳,就是那种长着又细又长树叶的杨柳树的杨柳。”
“怎么这么个怪名字。”秋阿姨不高兴地说:“你爸爸对你又不好,那么狠心打你,不要跟他姓。”她对坐在前面的警卫员说:“小董,我怎么看这丫头一点也不像他们家人,你说呢?”那个大兵头也没回地说:“我早看出了,不像爸,不像妈,连那两个兄弟也不像。”
“抱错了,医院掉包了!”秋阿姨斩钉截铁地说:“你根本就不是杨家的孩子,怪不得他们不把你当人。这样更好,干脆像你秋阿姨一样,参加革命就改名。就把名字倒过来,以后就叫柳杨吧,好不好?”前面两个大兵都叫好,秋阿姨又转头问我,“你说呢?”
我早就兴奋得不知怎么好了,刚才秋阿姨说“参加革命就改名”,这么说来,我现在就参加革命啦!改名字又有什么关系,要知道,我的那个名字,只有在我上一年级的那一年用过,平时谁知道我叫什么啊,谁又叫过我的名字啊,我一点犹豫都没有就说:“好!”
秋阿姨又高兴了,她说:“柳杨是个反叛的名字,也是个革命的名字。以后你就姓柳,单名叫杨。秋阿姨就叫你柳伢子啦。”从这一刻起,“柳伢子”就变成秋阿姨对我的独特称呼,一直叫了二十多年,一直叫到我最后把秋阿姨送到另一个世界。
秋阿姨又问我念过一点书没有,我说就念了一年级,她叹口气说,起码还会写自己的名字。她又问我多大了,我说九岁了,还好我记得我的出生日子。她算了算说虚岁也有十岁了。看看我,她笑道:“可惜这个柳伢子不漂亮,不然送文工团多好。”我那时还不知道什么叫文工团,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那些上台唱歌跳舞的。心想多亏我丑,不然老要上台,不把我吓死。秋阿姨让我叫那个大兵“大董”,我轻轻叫了声“大董哥哥”。他们全笑开了,说把那个“哥哥”去掉,人家叫他“小董”,你人小,就让你叫他“大董”,这里已经有恭敬的意思了。又让我叫那个司机“老王”,我又小声叫道:“老王叔叔。”这次他们笑得更欢了,秋阿姨说革命队伍里没有那么多规矩,客气一点的叫他“老王同志”,你叫他“老王同志”又嫌太嫩,就叫“老王”吧。不过我总也叫不出口,好多年不敢叫,一开口就是“老王叔叔”。不过他可是个好人,也不管我叫没叫他,我们两人像朋友一样好多年呢!
我也不知道秋阿姨是什么大官,反正不小。她有警卫员,有自己的小车和专门司机,还有个干部样的女军人总跟着,秋阿姨叫她“常秘书”。这个人对我的到来有点警惕的样子,问秋阿姨她带回来的这个小女孩是什么人。秋阿姨说是朋友家的一个挨打受气的小丫头,“我把她解放出来了,是我们受压迫的阶级姐妹,参军岁数小了点,让她先跟着我。”一听是个受压迫的阶级姐妹,常秘书当然不会再有异议。我叫她常阿姨,她带着一副薄薄的眼镜,当她隔着那层玻璃看我时,不知为何,我总有那么点惧怕。
自从我离开家和秋阿姨住到一起,我的生活好像一下子从地下飞到了天上。我不再提心吊胆怕挨打受骂,我也不用一早爬起来几次,看天亮了没有要准备做早饭。我再也不用每天缩着脖子,低着头。秋阿姨让常阿姨带我买了两身衣服,我换上以后,秋阿姨说我没有原来那么难看。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因为我从来没穿过新衣服。以前我穿的有哥哥换下的,有妈妈不要了剪短了给我穿的,哪里有专门给我买新衣服的事。秋阿姨还说让我把以前学过的书复习一下,有机会要让我再去上学,这比给我买新衣服还让我高兴。
我脸上伤疤的痂慢慢全掉了,只是留下了好多深深的印子。老王叔叔对我说:“闺女,不打紧,长长就看不出啦,女大十八变,会变俊的。”他总把我叫“闺女”,大董对我说,老王想他女儿了,他家里有个女儿呢,他说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那个夏天我跟着大董把二、三年级的课本学完了。大董在参军前,已经小学毕业了,算是个小知识分子呢。当秋阿姨的警卫员,要保管来来往往的文件,这就是为什么挑个小学文化程度的大兵来当警卫员的原因。大董说,教我二、三年级还可以,再深一些大概就不成了,按他的话:“全忘了。”那个夏天,我的个子也一下子蹿了好多。秋阿姨笑着说,“这个柳伢子没有栽对地方,一挪窝就全变了。”我是变了,我一心想赶紧长个子,赶紧把这几年没上的学,没学的功课全补回来,不然我大字不识几个,怎么能做革命工作呀!不过,我的这个担心很快被另一件事盖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