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天,秋阿姨有点心神不宁,这我看出来了。说实在的,我是个无亲无故的人,原来在家,他们对我不好;出来以后,一切全仗着秋阿姨,周围人对我客客气气,还不是因为秋阿姨对我好吗?我再笨,也还是知道的。所以我的心全拴在秋阿姨身上。白天她出去,我就盼她回来;晚上她在灯下工作,我就不肯上床。我的行军床就搭在她工作的那个房间,她从工作的桌子走到睡房,要经过我的床。每天晚上,总是她催我上床睡觉,她说小孩子要多睡些。我上了床也不肯睡,常常等到她把桌上的灯关了,才闭上眼睛,我知道她经过我的床前,一定会停下来,看看我,把盖在我身上的军毯拉拉好,才走进她的房间。我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以前我常因为害怕和受委屈而流泪,可是现在我又常常因为秋阿姨对我太好了独自流泪。我有时想,要是她是我的亲妈妈该有多好。其实我在心里早就把她当妈妈了,所以我对她的一举一动都很在意。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发现秋阿姨这几天有心思。
那天晚上老王叔叔拿过来一包东西,秋阿姨把纸包打开,我也凑上去看,原来是一个镜框。爸爸妈妈房间的墙上也挂着这样的一个镜框,那是他们两人的结婚照。可是这个镜框里是一个男人,看上去很年轻的男人,而且好帅啊,他是谁?我抬头想问秋阿姨,却见她眼睛里含着眼泪,什么也没说就走到她的房间,把门关上了。我吃惊地张大口望着老王叔叔,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照片放到桌子上,原来是和那张大照片一模一样的,只是又黄又旧。他说,“还是大城市好,这么小的一张旧照片,都能翻拍成这么大的,真叫好看。”我问他,这是谁?他看看秋阿姨的睡房,见门还关着,轻轻对我说:“是首长的爱人,早牺牲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首长打那时就没有再找过爱人。唉,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男人。”
一会儿秋阿姨走出来了,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她说:“老王同志,请你帮我把它挂到墙上。”老王叔叔四处看看,指着办公桌后的那面光溜溜的墙说:“挂在这儿?”
“那不好,这是私人照片,只能挂在睡房。”秋阿姨说着又走回她的房间,我和老王叔叔也跟了进去。老王叔叔看了看说:“挂在这儿?”他指着一进门就能看到的那面墙。“不,挂在这边。”秋阿姨指着床对面的那面墙,这面墙要窄得多,因为门就占掉了好多地方,顶里边还放了一张立柜,中间只剩下不大的空间。我走到秋阿姨床头,回过身来,啊,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原来秋阿姨如果躺在床上,正好对着那张照片。老王也明白了。这张照片很快就挂到了那面墙上。外边进来的人根本不会看见,这张照片本来就不是给外人看的嘛。是秋阿姨给自己看的。
照片挂好后,老王叔叔出去了,秋阿姨一个人站在照片前久久地凝视着,我悄悄地向外走。“柳伢子,”秋阿姨叫住了我,“我保留这张照片快二十年了,还有用吧。”秋阿姨没有看我,她好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嗯了一声。她一动也没动又说:“你应该叫他郝叔叔,那年他牺牲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现在要是活着的话,也有四十五、六啦。”我站到秋阿姨身边,两人并排地站在那里仔仔细细地看墙上的那张照片。照片里的郝叔叔是半侧面、稍微往前探着身子,眼睛盯着前方,他头上还歪戴着顶上有个小尾巴的帽子,看上去就像个,像个……他怎么会是一个共产党呢。秋阿姨大概猜出了我的心思,她说:“你郝叔叔不像共产党吧,他像个——”
“电影明星?”我冲口说了出来,我上一年级的时候,跟同学进过电影院大厅,那里墙上就挂着好多这种明星照片。秋阿姨笑了,她又接着说下去:“他长得帅,脾气又好,人还聪明,你秋阿姨真是前世积了德,有这么一个好丈夫。”我还是像个哑巴一样站在那里,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你秋阿姨长得丑,可是他不嫌我丑,所以我告诉你,人长得丑不要紧,现在你该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说了吧。”我使劲点点头,心想,我哪里会那么有福,也碰到个像郝叔叔那样的人啊。“我们只在一起生活了两年,只有两年……”秋阿姨转过身来,好像很累的样子,她坐在床上继续说着:“不过,他给我留下了一个儿子。”
我吃惊地望着秋阿姨:“他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不过,就会知道了,要不了太久。”秋阿姨说完躺到床上。我退了出来,悄悄把房门关上。我也躺在我的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眼里只有那个像电影明星的郝叔叔,耳朵里只剩下秋阿姨的那句话:“他给我留下了一个儿子。”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秋阿姨对我说的话,没有对老王叔叔说,也没有对大董说,当然我更不会对常阿姨说了。尽管好几次我很想告诉老王叔叔,秋阿姨还有一个不知下落的儿子。过了些天,秋阿姨问我:“我对你说的话,你告诉别人了吗?”我使劲地摇着头。“好孩子,我知道你嘴巴严。不过按理也不该跟你说那么多,你还是个细伢子呢。”她说着摸摸我的头。“过些日子,你就会有一个哥哥来。你愿意吗?”
我一下子猜到了:“秋阿姨,你找到你的儿子了?”我睁大了眼睛,兴奋地屏着气。秋阿姨淡淡一笑:“找到了。”我奇怪秋阿姨找到了儿子,却并不很高兴。我没敢问原因,我发现自从秋阿姨知道我的嘴巴严,就常常会对我说些什么。我想,秋阿姨大概心里有很多事,只是没人可说,只好对我这个哑巴丫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