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大叫一声,给所有人解了围。我赶紧溜到厨房去了,心想原来妈妈认识这个女兵,从来没有看见妈妈那么高兴过,我也变得高兴起来。我从心里喜欢这个女兵,她扳着我的肩膀看我时,一副好心痛的样子,从来没人这么看过我。我想妈妈一定会留他们在家吃饭,我赶紧淘米,把米放得比平时多了好多,还好我中午洗完碗就开始炖排骨了,爸爸又在街口那家店里买了几斤排骨,这次我做的是红烧,现在大概早就烂了,该加糖了;我比平时多加了点糖,好像专门为那个女兵加的。我又忙着洗菜,今天得炒多一点。不过我的耳朵一直没有闲着,我使劲支着、听着,半天也没搞明白,那个女兵到底是妈妈的什么人。只是那个男兵走到厨房来看了两次,我吓得不敢回头,站在水池前低着头洗菜。“小姑娘,要帮忙吗?”是对我说话吗?怎么那么和气,我回头看,他就站在我身后,我赶紧转过头来,不知该怎么回答,因为从来没有人问我“要帮忙吗”,我摇摇头,又低头洗菜,那盆菜洗得再干净不过了。他还不走,我只好停下来,把小木箱搬到灶头前,准备炒菜。那个大兵又问,“每天都是你做饭?”我点点头。他把那个小木箱踢开,说:“我来给你炒,我当过炊事兵。”
我赶紧说:“不要,妈妈要骂的。”
“为什么要骂?这么小就给全家做饭,还要挨骂?”我没说话,只是不肯把锅铲给他。
这时客厅里的说话声音变大了。大兵说了句:“首长发火了。”转身走出厨房。我心想什么是“首长”?悄悄走到厨房门口,只见客厅里满是人,连门口都站着人,那是喜欢看热闹的邻居。这是怎么回事?只见妈妈在擦眼泪,爸爸低着头,哥哥不知什么时候也回来了,和弟弟站在后面,两个人都像是让太阳晒蔫了的菜叶,耷拉着脑袋,完全没了平时的神气。那个大兵对女兵说了句什么,女兵转头看着我,还向我走来,我吓得要命,不由自主地赶紧把头偏了偏,脖子缩了缩。我的这个习惯成自然的动作一下子让那个女兵看出来了。她张开两个手臂向我扑来,吓得我闭上了眼睛。我想她是妈妈的朋友,一定会和妈妈一样对我。谁知她把我紧紧抱住了,连声说道:“可怜的伢子,可怜的伢子。”我也不知道什么是“伢子”,我睁开了眼睛向上望去,我看见的是一张笑脸,我想,她说的“伢子”一定是我。此时那个女兵,那个刚才还在发火的“首长”,正在对我慈祥地微笑。这张笑脸是我在梦中看见过的,是我在心里想出来的,只是我从来没有真的遇到过,也以为我永远看不到的。可是她却对我笑了。她不嫌我丑?不怕我笨?还没等我再多想,她就牵着我的手走进厨房。她看了看水池里我洗的菜,低头问我:“每天都是你做饭?”我点点头,心想一定是那个大兵对她说的。“三顿饭都是你做?”我又点点头。“那你不念书?”我摇摇头。她脸上的笑容没了,她牵着我的手走回客厅,对着爸爸妈妈说:“就是小丫头、老妈子,也不许打骂;更何况是女儿,不让上学,在家当丫头,挨打受气,这就是你干的好事?我说,珍宜啊珍宜,十多年不见,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说着瞪了爸爸一眼,好像怪爸爸把妈妈带坏了。其实这些年,我更怕妈妈,只是这次爸爸打我打狠了,又刚好赶在这个女首长来之前不久,唉,只怪爸爸倒霉,我心里想。
“是我们不对,我们一定改。”爸爸连声说着。这时房门早让涌在门口的人挤开了,我看见门口停着一辆吉普车,原来这些人是让那辆吉普车吸引过来的。爸爸妈妈进屋前,一定也都看到了那辆车,能坐着吉普车来的人当然是大官,刚解放,家里就来个解放军的大官,本来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可惜都让我给搅和了。我从爸爸向我投过来的那一眼就看出来了,心中又是一紧,心想这位首长,你就别再多说了,你一走我又得倒霉啊。
妈妈轻声说道:“惠秋,好多年没见面了,坐下慢慢说好吗?我们做得不对的,你一样、一样给我们指出来,我们一定改。要不先吃晚饭,我让钟润去要几个菜来。”
“红烧排骨炖好啦。我还多煮了饭。”我的声音像阵轻风,悄悄地吹遍了全屋。那个女兵,噢,那个首长,转过头来对我笑了笑,她说:“好啊,我倒要吃吃小丫头做的饭。”
那天晚上,是那个大兵炒的菜,我第一次也坐到了桌子旁,还坐在那个首长和大兵的当中。我后来才知道,那个大兵是首长的警卫员。妈妈还到门口请坐在吉普车上的司机也进来吃,他不肯。我暗自谢天谢地,不然我做的饭一定不够吃啦,我洗米的时候,还不知道门外还有一个大兵呢。吃饭时,妈妈让我们叫那个首长“闵阿姨”。可是她说不对,她早改名字啦,她以前叫闵惠秋,参加革命后,她把名字倒过来,还把中间的那个字去掉,现在叫秋闵。所以我们应该叫她秋阿姨。妈妈说:“记得以前你最敬佩烈士秋瑾,现在叫秋闵正合你心意。”秋阿姨对妈妈笑了笑。这是她进来后第一次给妈妈笑脸,妈妈高兴得好像一下子又把面子争回来了。她向门口扫了一眼,门早让爸爸关上了。妈妈大概感到很可惜,邻居们没有看到这个解放军大官对她笑了呢。
吃完饭,所有人都抢着收拾桌子,我觉得好滑稽。连从来不动手的哥哥和弟弟,都忙着端碗和擦桌子。我到厨房说还是我来洗吧,你们洗了也不知道放在哪里。我这句话又让爸爸瞪了我一眼。他说:“先放在这里,等等再洗。”
饭后秋阿姨对妈妈说,我马上要走了,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我们所有人都很好奇,不知她要和妈妈商量什么事。没想到,她大声说:“我要把你的小丫头带走。”
“柳儿?你要把柳儿带走,带到哪里去?”妈妈从来不叫我柳儿,她什么也不叫我,可是她现在忽然叫起这么好听的名字。我知道,妈妈才不会心疼我让人带走,她心疼的是我走后没人给她买菜烧饭洗衣服了。
“带到革命队伍里,怎么,你怕没人给你买菜做饭了?”秋阿姨板着面孔说。
“哪里,哪里,柳儿能跟你参加革命,我们也沾光呢。”妈妈言不由衷地说着,眼睛不住地向爸爸扫过去。可是爸爸低垂着眼睛,一声不吭。
秋阿姨两手叉着腰问我:“你愿意跟我走吗?”我心跳得怦怦响,在这个家,我哪里有权利说愿不愿意,我偷偷地向爸爸妈妈看去,耳边传来秋阿姨的好凶的大声责问:“看什么,我在问你!”我吓了一大跳,抬起头来怯怯地向秋阿姨望去,那张刚刚斥责过我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跟饭前她走到厨房抱我时的笑容一样,慈祥又亲切。我想都没想就点了点头。秋阿姨放下手说:“好,我们该走了。你有什么东西要带上,拿着一起走。”
我有什么东西?我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啊。我走到我平时睡觉的那个小过道,拿了两件衣服和我的一年级的课本。那一年学的字我一个也没忘,就因为我一直把课本放在枕头底下。秋阿姨看我就拿出了这么点东西,伤心地摇摇头,扶着我的肩膀走了出去,竟然没有跟妈妈说再见。妈妈爸爸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妈妈会想到这么多年她从没有给我买过一件新衣服吗?爸爸会后悔只让我念了一年级就不让我上学了吗?也许他们只有在这个时候,当他们就要失去这个女儿的时候,才意识到,原来这个给他们承担了全部家务的小丫头也是他们的女儿啊。我走出家门时,还是回了一下头,这个家让我终日忙碌,又让我担惊受怕,我有四个亲人,可是没有一个人对我亲。哪怕有一个呢,我也会留恋,可惜没有。当我转过头时,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向对面三楼望了望,啊,那扇窗户果真打开了,后面好像有个人。不过我很快就上车了,吉普车在众多邻居的簇拥下慢慢开出了小弄堂,我们家竟然没有一个人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