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赵建国找邱已经玩麻将,是为他一个亲戚做水泥预制板偷工减料的事。他亲戚严重违规,预制板里的钢筋不仅质量低劣,而且数量少到令人吃惊的程度。砸开某些预制板,里面的钢筋几近于无。
邱已经在技术监督局做副局长,分管稽查这一块。听了稽查大队的汇报,邱局决定罚款,并令其停产。
为这事,赵建国找了邱已经。赵建国在盐业专卖局工作,也是副局长,也分管稽查这一块。他和邱已经说得上话,不仅因为他们管着相同的事,还因为他们在大学里是同学。两人读大学时,都热爱文学,赵建国喜欢庄子,邱已经则喜欢荷马。当然喽,后来当他们回忆往事时,都会因此而哑然失笑。
这件事,邱已经给了赵建国面子。他亲戚象征性地缴了一笔罚款,并上交了一份“整改”的文字材料,之后就又恢复生产了。
赵建国没有给邱已经红包。但是他约了几个人玩麻将,输了一笔钱给他。邱已经散场后清点了一下赢钱的数目,和打点这件事应付的“酬劳”相差无几,两人也都不说什么,心照不宣。
尽管有邱已经这层关系罩着,赵建国做预制板的亲戚也没能做多久,大约也就又做了两年。
两年后的春节,木头镇杨树村出了件大事。
在外边做工程发了大财的包亚雄,专门把县楚剧团请到村里来唱大戏。楚剧团唱的是《秦香莲》,在杨树村连演三场。
包亚雄财大气粗,杀了几十头肥猪。每一个来看戏的人,无论本村外村,也无论老少长幼,逢人就送两斤猪肉。包亚雄的手下,个个臂缠红袖章。他们见人就打躬作揖,把装有猪肉的塑料袋双手奉上。遇到孤寡老人,还会额外再送一挂猪下水。
那些人虽个个脸上藏有杀气,但包亚雄下了死命令:“你们一定要给我满脸堆笑。”
对包亚雄的盛举,县文体新局局长和楚剧团团长感激涕零。他们为包亚雄送来锦旗,称他是儒商,懂文化,爱文化,助力文化腾飞。县里多有几个包总这样的企业家,何愁文化不兴盛?
可是乐极生悲。
为了那两斤猪肉,不光杨树村的人在看戏,周边柳树村枫树村和其他村里的人也都来了。人山人海,好多年没见过这种盛景。喜欢怀旧的老年人,恍惚能忆起文革来。人们围在场地四周,挤站在凳子上。好些人爬到树上去。树枝摇动,他们像是挂在树上,或是长在树上。柴堆上也满是人。
然后是房子,屋顶上人最多。
新做的楼房,不光屋顶,阳台和窗台上也都是人。
演员们拼命唱着,他们从来也没有面对过这么多观众。秦香莲直唱得声嘶力竭,她的悲腔博得阵阵喝彩。
在又一次喝彩声中,一座竣工才二十几天的小楼房垮塌了。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人听到类似树枝折断前的吱嘎声。
它一下子就垮塌了。从县电视台后来播放的录相看,它甚至没有声音。垮塌发生时是无声的。千真万确,声音是后来出现的。一群人随着屋顶、阳台和墙体下陷。失足、坠落、沉降。接着便是腾起的烟尘、飞溅的砖块和瓦砾。
如同默片电影。
突如其来的变故,演员们瞬间失声。所有的脑袋和目光,一同转向出事地点。各种刚刚出现或早已有之的声音纷至沓来。哀嚎声、呼救声、呻吟声和纷乱逃亡的脚步声。
死了三个人。两人当场死亡,一人在送往医院途中死去。重伤十七人,稍稍碰破皮之轻伤者无法统计。有四人被截肢,成为残疾人。
从塌房处惊恐逃散的人群,像极了战场上的逃兵:这些人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斗,正从火线上溃逃而出。
善后工作惊动了县里高层。县里没有上报,坚持内部处理,内部消化。尽可能给受害人多一些赔偿,多给钱。死者又不能复生嘛,多给生者甜头。封住他们的嘴,不让他们上访。也不让新闻媒体介入,不让他们发消息。
为赔偿金出钱的有县财政、县民政和保险公司,更有包亚雄。事实上包亚雄出了大头。县里压着他多“出点血”,包亚雄也很配合。和县领导打交道,涉及到“出血”这方面,包亚雄从来都很听话。根据“折财免灾”和“造福乡梓”的理念,包亚雄愿意出钱。
但是,包亚雄不承担责任。他的本意是花钱唱戏,谁也不知道会出现这种惨剧。
受害人被抚平了,受害家庭风平浪静。
在随后的问责中,各部门闻风而动。
公安局、派出所对杨树村的治安状况做了非常严格的调查和评估。尤其是对回乡人员,进行了认真排查和暗访。是不是有人搞破坏?有没有人带头起哄,故意制造混乱?调查的结果让人松了一口气。但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杨树村还是不能免责,木头镇也不能。公安局对村和镇分别做了治安处罚。杨树村罚款五千,木头镇则罚款三万。
处罚通知书,以公安局的红头文件下发。
文化稽查大队也来到杨树村。他们认为这场演出的组织工作有问题,有漏洞,存在重大安全隐患,因此也要予以罚款。但是县文化稽查大队和县楚剧团同属一个系统,都是县文化局的二级单位。文化稽查大队哪好意思罚楚剧团的款?再说了,县楚剧团又是有名的穷单位。所以呢,文化稽查大队的罚款单也还是开给了杨树村。
为杨树村缴罚款的人,当然是包亚雄。
城管和规划局经过取证、比照,认定垮塌房屋为违章建筑。房主被罚。周存孝在自己的房屋倒塌时幸免于难,他妻子和两个孩子,也都奇迹般地毫发无损。作为受害人,周存孝得到十五万赔偿。而作为违章建筑,又被罚去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