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老头是我父亲。
现在就父亲一个人孤守着老家。我们姐弟三人,姐姐嫁人,我带着老婆孩子生活在城市里,二弟带着老婆和一个男孩在外地打工,二弟跟前一个闺女在城里上学,每个礼拜回一次老家,算是离父亲最近的。父亲年纪七十多岁了,在老家依旧天天不闲着,喂养着两头牛不算,还种着家里的几亩土地。父亲没力气耕种土地,没精力经管土地,只能花钱种地,动步请人去做,犁地花钱请人、撒种花钱请人、收割花钱请人、运输花钱请人,再加上种子钱,化肥钱,农药钱,几亩土地这样子种下来不亏本就算不错了,莫想赚着多少钱。父亲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占着土地,不愿把土地抛荒在那里,或者租给别人种。在父亲的思想里,种地是一户农村人家的根本所在,要是这户人家连土地都不想去种了,那么他们家在村子里也就没必要存在了,或者说也就不是一户农村人家了。眼下村里有许多人家不种土地。他们要么常年在外地打工、做生意,要么就近在家门口做买卖、跑运输。从经济利益上来说,他们真是没必要去操心几亩土地,不如干脆把土地租给别人种,省事又省心。他们人在外地,房屋在村子里,或者他们人在村子里,就是不去种土地,你能说他们就不是大河湾村人?
由于父亲有着上述固定不变的想法,我们姐弟三人,谁个跟他说把土地扔下不种,都是说不通。姐姐生气地说父亲,看你种地能种到八十岁?父亲说,我活着一天就得种一天土地,真到哪天我两眼一闭,两腿一伸,随便你们把几亩土地撂哪里!几亩土地不属于姐姐,也不属于我,要是父亲不在人世,只能丢给二弟。现在村里的年轻人谁会在家里死种土地呀!要是几亩土地落在二弟手上,一准会撂给别人种。
父亲种地粗,喂牛却精细。
父亲一年喂养两头牛。每年年初父亲买回两头小牛犊子,先是喂干草、喂饲料,干草是稻草、黄豆秸、白芋秧,饲料有麦麸子、玉米面、豆腐渣。个把月过后,春草渐渐地绿了,深了,旺了,父亲就开始四处割草了。父亲不去放牛,他身上的力气抗不住牛的力气,他的两条腿跟不上牛的四条腿。父亲割草的地方不固定——围绕着村子有时候能跑几里路远;割什么草不固定——牛喜欢吃什么草、牛吃什么草长膘快他就割什么草;但割草的时间总是固定的——清早出门十点多钟回头,一天一趟;割草的工具总是固定的——骑一辆三轮车,车斗里搁着一把明晃晃的镰刀。父亲人老了,眼花了,耳背了,腰佝了,腿软了。三轮车是他的运载工具,又是他的代步工具。去割草,去下地,去上街,去串门,父亲都离不开三轮车。平路,父亲蹬车。下坡,父亲刹车。上坡,父亲推车。一出家门,行走在路上,父亲就与三轮车合二为一,连成一体。可以这么说,父亲在哪里,三轮车在哪里;三轮车在哪里,父亲在哪里。
两头牛越长越大,父亲一天割一趟牛草就跟不上两头牛的两张牛嘴了。好在这时候,日子早已走进夏季天。夏季天的特点就是气温高,青草疯长得快。一块青草割除一茬,过个十天半个月,青草又长出来。这种天,父亲早上趁着天气凉快,外出村子割一趟牛草,下午太阳偏西,气温略有下降,还得外出村子去割一趟牛草。父亲割草大致有这么三个去处。一处是庄稼地的沟沟边边。这里长草的地方少,长出来的草就少。父亲除非有其他事由拴着,临时来这里割几把青草,临时应付一下牛肚子,一般情况下他都会去淮河滩或者塌陷区。淮河滩在淮河边上,那里荒地多,青草多,能骑进去三轮车,能伸展开镰刀。就是有一条不好。村里放牛的往那里放,放羊的也往那里放。一群牛啃过来,一群羊啃过去,都像一台台小型割草机,“嚓、嚓、嚓”,它们啃过的地方能下镰刀的地方就没有了。
父亲割草喜欢去塌陷区。
所谓塌陷区,就是煤矿扒塌陷的所在。塌陷区坑洼不平,不能种庄稼,不能栽树苗,只能积水,只能长草。父亲去那里割草倒是很赶手,就是离家远,最近处也有五里路,单趟去一个小时,割草一个小时,回头一个半小时。这样割一趟牛草最起码要得三四个小时。父亲早上六点多钟去,回头就是十点多钟;下午四点多钟去,回头就要天黑了。
真到秋季天,父亲割草就不用跑这么远的路程,去塌陷区了。村子四周有起花生的人家,父亲去把花生秧拉回来喂牛。村子四周有摘大豆的人家,父亲去把大豆秧拉回来喂牛。村子四周有扒白芋的人家,父亲去把白芋秧拉回来喂牛。村子四周有拔绿豆的人家,父亲去把绿豆秧拉回来喂牛。村里人家很少喂牛、喂羊,他们要这些花生秧、大豆秧、白芋秧、绿豆秧是负担,巴不得父亲骑着三轮车拉回头。花生秧、大豆秧、白芋秧、绿豆秧毕竟不是青草,父亲拉回它们还要上铡刀铡碎了才能喂牛。秋一天一天深,父亲一天一天忙。父亲每天拉回头的花生秧、大豆秧、白芋秧、绿豆秧除去当天喂两头牛之外,多余的还要铺开在路上晾晒干草,预备着冬天里喂牛。
“咔嚓”一声,冬季天就来了。冬季天父亲不用割草、拉草、晒草,只需要把铡刀铡碎的干草塞进牛槽里,只需要把麦麸子、玉米面、豆腐渣加上热水搅拌均匀端在牛嘴前,增加牛的营养,催促两头牛快快地上膘。父亲喂的是一般黄牛,肉牛,菜牛。两头牛喂一年,挨近年根底,黄牛价格涨上来,父亲就把两头牛交给牛行卖掉了。
不知怎么一回事,时下什么行当的买卖方式都改变了,现代化了,国际化了,市场化了,在老家唯有牲畜(牛、马、驴)买卖还传统着,靠着经纪人在买卖双方中间,神秘地比划着手指头交易着。父亲与这个牛经纪相识都有几十年,说是人民公社时期,他就干这个行当,这么一说真有不少年头了。父亲卖牛找这个牛经纪,买小牛犊子依旧找这个牛经纪。这个人总能适时地把父亲养大的牛卖出去,把父亲想要的小牛犊子买过来。牛经纪整天走村串户,谁家有长大的牛,谁家有待售的小牛犊子,他心里最清楚。牛经纪自己不杀牛。宰牛的屠夫手上缺牛跟他说一声,养牛的人家想卖牛跟他说一声,他像个媒婆似的从中间牵上一条红线,买卖双方分别跟他手指头拉着手指头,手上盖着一条毛巾,神秘地比划一番,最后商定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价格,一手交钱,一手牵牛,一桩交易就算完成了。
我问父亲,卖一头牛要给牛经纪好多钱?
父亲伸出一个手指头说,一个数。
一个数就是一百块钱。买卖双方各出五十块钱。
有一年春节前,我在老家见过这个牛经纪。这人干干瘦瘦的一把高,年纪比父亲要小好几岁。一进门就大声喊,三哥,我来你家看一看牛。父亲在兄弟间排行老三。这人喊父亲“三哥”,显出不一般的亲热来。父亲招呼他落座、喝水、抽烟,客客气气地说两头牛眼下还不想卖,挨一挨,到年根底卖。离年根底还有半个月,父亲想等牛价再往上涨一涨。牛经纪无事不登三宝殿,上门说看一看牛,其实就是想买牛。背后牛屠夫催要得紧。这一点父亲也是知道的。牛经纪一边嘴上与父亲说着闲散话,一边两眼“叽里咕噜”往牛槽上瞟。人们常说,杀猪的猪知道,宰牛的牛知道。这个牛经纪,我见着他很平常,牛见着他就不平常了。父亲与牛经纪喝茶、抽烟是在堂屋里,牛槽砌在院子中的一处拐角里。两头牛的牛屁股对着堂屋,也就是说牛经纪能瞟见牛槽上的牛,牛却看不见牛经纪。可能是牛经纪身上有一股特殊的气息,一股杀生的气息,一股死亡的气息。牛经纪不经意地瞟上牛几眼,牛槽上的两头牛就狂躁不安了,牛眼凸圆,乱踢乱蹬,恨不能把束缚自己的牛缰绳挣断掉。父亲没见过两头牛这样子,不知道是怎么一个缘由,冲着牛呵斥说,不好生吃草,想挨鞭子吗?牛槽的顶棚上果真悬挂着一根麻绳鞭子,父亲走过去举起鞭子就抽打两头牛。两头牛哪里理会父亲的呵斥,一时半刻的更加狂躁,都像能吃人的猛兽了。牛经纪在堂屋里冲着父亲乐呵呵地笑着说,我来、我来,哪里用得上鞭子呀!牛经纪不要鞭子,不要棍子,伸出一只手,温柔地摸一摸两头牛的耳朵根。牛经纪轻轻地抓一抓,挠一挠,从表面上看,两头牛停息下狂躁,实际上两头牛的八条牛腿却哆哆嗦嗦地一阵阵颤抖开。
父亲不知深浅地说,看来还是你懂得牛。
牛经纪说,对付牛跟对付女人一个道理,哪能动不动使用鞭子呢?
哪里会想到,两头牛经过牛经纪这么一招惹,一连三天不吃不喝,像是阉割掉一般。父亲害怕了,赶紧去找牛经纪要把两头牛卖掉。两头牛价值一万多块钱,要是有个什么闪失,父亲哪能承受住?父亲有意隐瞒两头牛不吃不喝的事实,牛经纪当然知道。
牛经纪故意问,你不是说还喂个十天半个月吗?
父亲说,卖掉省心。
父亲明明知道牛经纪在两头牛身上使了坏招,也不敢说出来。父亲后来跟我说,两头牛早卖十来天,牛的价格没能顶上去,少卖千把块。
牛经纪控制着左右村子的牛市,父亲吃一个闷亏还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