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纷繁无序。当三位颇有艺术追求的女子走到一起来时,小平房为她们提供的仅仅是一个落脚点,她们的生活舞台都在这古老的北京胡同小院之外。她们按照各自的生活规律开练起来。
第一天拉开的生活序幕,已基本表露出她们不同的生活内容和练活方式。成虹起得很早,戴着耳机到附近的一座公园中练歌去了。她起床时没有开灯,只是找了一阵歌带。刘绻一直养成深夜看书写作的习惯,早上贪睡,一个人独居时往往是不吃早饭的。现在三人同住一房,她也不好晚上久坐,影响成虹和顾雯休息。她稍稍把生活习惯作了调整,早上在成虹走后一会儿便也麻利地起床,到附近摊点上买来油饼。顾雯应该说生活经验丰富些,她有理由把这个临时之家安排得宽严适度。在吃早点时她对刘绻和成虹说:“我们三人各有各的生活习惯,以后吃饭的事刘绻也别多操心,各人管各人。回来时谁有时间谁做饭。房租嘛,大家平摊。平日谁有机会谁请客。我们相处一场不容易,里外都得相互照应。”大家表示赞同她的安排。刘绻说:“我在家的时候多,我可以多担待点。”成虹说她再忙也要多做些事,她的年纪最小。三个人真挚地碰了碰手掌。
太阳刚刚照亮小院的时候,成虹和顾雯就准备出门。成虹说她上午要去一个老师家练钢琴,完了还要和几位歌友碰碰头,商量最近的演唱活动。她穿一套浅绿色连衣裙,戴了一顶花边草帽,走到哪可能都会给人一种爽眼的感觉。顾雯的夏装很注重文静端庄的效果,质地考究的深蓝色套装裙有点超短式,更衬托出她这种年纪的女人丰腴的体态和矜持中略显脱俗的魅力。她说上午要打通几个电话,尤其是有两个电话有约在先,是非打不可的。她有好几个名片册,急急地翻弄了一阵,抽出几张放进小巧的手包里。她对刘绻说,今天的菜由她带回来,带什么菜她没有说。
她俩走后,刘绻收拾了一下凌乱的桌子,准备看书。现在的天气干活的利用率极低,只有上午一段时光可静下心来,不到中午,热风就扑进小屋,一直持续到深夜,房间里仍闷热难当。东家借给一只立式电扇,开起来响声特大。刘绻听说北京的酷暑时间短,最热的天气顶多半个来月,而冬季却长得令人发怵。她来北京时,正好是湖面解冻的三月。她既没有体味到北京冬天的漫长与寒冷,也还没有见到京城十月的繁华与美丽,倒是这个不长的夏季悄然而至。来北京四个多月她已基本适应北方有些错位的气候。在她家南方的小城,春季和夏季都极漫长。北京的春天,她是亲自经历了的,才几天风和日丽的日子,河堤边的柳树绿荫还没盖起,夏天就毫不商量地来临。这几天一出门,街上便飘忽着红红绿绿的衣裙。她从家里带来一条米色筒裙,只穿着上了一次街便再也不敢穿了。那裙子裹得人太拘谨,挤公共汽车时尤其不好放步。北京姑娘的大摆裙,一走一阵风,潇洒而又漂亮。她很想换一条那样的裙子。这几天她不出门,一是天气太热,二来也是装束不如意。
小院中有一个公用自来水笼头,她去洗衣服时正好碰见东家老太在洗菜。老太很清瘦,一脸的黑绉,约莫是被北方的风沙吹了好些年才吹成这一脸风霜。老太问刘绻:“又来人啦?”刘绻说是两个老乡,一个是唱歌的,一个是搞影视导演的,刚刚来京落脚。老太就说:“北京这地,强人都喜爱来,能混出个光景也不容易。”老太说有什么困难只管言声。老太退休在家,平日老戴个红箍箍为居委会干事,小院里安全系数很高。就冲这一点,刘绻就觉得租住在这里心里蛮踏实。
房间里象往日那么安静,可刘绻拿起书来就是集中不了精力。房中添了一张架子床,成虹和顾雯虽然人不在,可她们给房间里带来的陈设和氛围时时引走刘绻的注意力。顾雯住下铺,简单的铺盖叠得很整齐,一如她自己那样收拾得干净利索。顾雯把儿子的彩色大照片钉在床里的墙上,那男孩大大的眼睛,天真的笑容,不时映入刘绻的眼帘,刘绻无法不去想象顾雯为何要离婚。是为了事业呢还是为了情感?想当导演,就可以摆脱拖累或者痛苦么?三十出头的人了,难道就只有导演这个唯一可选择的职业?刘绻分析顾雯的生活取向不会是那么简单。住在上铺的成虹更是让这里的空间增强了动感。她在墙的一方贴满中外歌星的画片,刘绻对当今歌坛不怎么关心,对墙上五光十色的歌星肖像也只能认出个一二。刘绻曾抱着很大的兴趣去看过一场黎明独唱音乐会,在首都体育馆。那种乱哄哄的场面没有给她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倒是那众多的歌迷把铁栅栏都挤倒了的情景让她感动,能得到那么多歌迷、发烧友的崇拜,也算是一种境界吧。但从成虹的那种不分主次的审美情趣来看,很难一下子把她的演唱归入哪一个层次。据成虹自己说,她有时一个晚上要客串两个以上的歌厅,那么,就上铺那一片小天地而言,刘绻实在还不能猜测成虹到底有多大的实力。按理说,与舞台打交道的人,几套晚礼服还是应该有的吧,可成虹没有,至少在成虹的行囊中还没有。
也许开练仅仅还是一种序幕,好景会纷至沓来也说不定。刘绻想起自己的处境,不也是今日不知明日若何么!便自嘲地笑笑,重新拿起书来读。
刘绻最近迷上了法国“绝望爱情”作家杜拉的作品,一读她的小说便会进入良好的审美情绪。杜拉的作品充满了爱情的幻灭、希望的迷茫,刘绻每每读起心灵便会有种种感应。也许是作品的故事暗合了她人生经历的某些方面,也许就等于在说她自己的苦闷和迷濛。她看了杜拉的《情人》、《痛苦》和《广岛之恋》,尤其是读了她的《琴声如诉》以后,心中好长时间都有一种压抑感,主人公安娜的悲戚恋情以及那带着死亡气息的木兰花香,久久的萦绕在她的心头。她在杜拉的创作中仿佛寻找到了一个启开自己情感之门的契机。同时,她又很推崇杜拉的写作风格。刚来作家班进修时,她很茫然地听同学谈起文学创作的话题,先是卡夫卡和米兰·昆德拉,再后就是普鲁斯特。她还花了半个月的生活费买了普鲁斯特一套七本的《追忆似水年华》。她在听名家讲授文学思潮、名著欣赏以及创作经验的同时,还如饥似渴地阅读了大量文学流派的经典之作。她进修创作的四个月,最大的收获还不在于吸收文学养份,而是正确认识了自己。来作家班进修的同学,多多少少发表过一些作品,有的还是作家协会会员,有的还拿过文学奖,聚到一起都有点自命不凡。刘绻开始也自我感觉不错,她创作之初深入研究过几个乡土作家的作品,尤其是钟爱过沈从文先生的作品,加上她故乡的生活习俗又与湘西风情极为接近,她创作的乡土小说便接二连三地发表。有人评论她的创作很接近沈从文风格,她便也觉得自己有点象沈从文第二了。谁知一到这作家班,她那份自得便跑得无踪无影。人家沈从文的名弟子在给他们上课时,一口一个沈老,仰慕之情溢于言表,她一个无名晚辈算得了什么!在与京城名流的交谈中,她越发觉得自己肤浅、无知,严格地说,自己还徘徊在文学创作的大门之外。她理解不了魔幻现实主义,对性意识、精神分析学说似懂非懂,更难掌握和运用现代派创作手法。她通读了许多以前没有接触过的文学名著后,再与自己的创作一比较,就觉得无所适从,不知该从哪里着手改变自己的审美角度,提高文学创作的品位。遇到了杜拉,她才顿悟自己的优势在哪里,自己的潜能有多大,才打定主意在京城闯一闯文坛风景线。
她正在构思的以自己情感经历为素材的小说《江南雨》可能会成为她的一篇代表作品。这几天她一直在酝酿一种创作情绪,在寻找一个支撑作品内涵的支点。她想让杜拉的创作主题第一次在自己创作的尝试中得到体现。这种借鉴,也许比敷衍一篇毫无亮点的作品来得有意义得多。她不指望这篇作品发表出来会产生多大影响,实际上如今文学作品也没有什么轰动效应。她只希望这篇对自己创作之路作了反思后的作品能被读者接受。
刘绻正在海阔天空地构想着的时候,房东老太在小院中喊她。她从老太手上接过一封信,是他来的。她谢了声老太便躲进房里看信。她读着信,脑海中便闪现着她至今也没有勇气拒绝的那个人的身影。他真是太执着了,就是在极为尴尬的情形下,也没有丝毫的气馁。她对他的感情是真实的,然而又被现实生活所支离。犹如杜拉《琴声如诉》中的安娜胸前只能佩一朵萎蔫的木兰花一样,想爱的人就在远处的海滩上而终不能相聚。她与他的爱恋也充满了虚幻和迷濛的色彩。她留京只是告诉他还在继续进修,他很支持她作的选择。他说他会给她寄生活费来,让她潜心学习和写作。刘绻读着信,想着那个叫李清的人,眼泪便悄悄地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