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你以为,你真的是在玩世么?照我看来,如果人人都像公子这样“玩世”,那这个世界早雕琢得像一座花园了。当人人都刁滑世故,公子的幼稚却有如天籁之音,奴家久不闻矣。
回到国子监已是半夜。门卫是个难侍候的老家伙,我翻墙而过。在公寓悄悄躺下时,心中仍盛着甜蜜,好像满胸都是冰糖葫芦,那么清凉熨帖。来京城后,我最爱吃的就是这里的冰糖葫芦。我想,下次去看十娘时,就给她买上一大串。我想象着她吃得嘴唇红红缭乱颠倒的样子,忍不住又一阵激动。不,我明天就去看她。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时忽然从黑暗中传来一阵笑声,说,十娘还不错吧?柳遇春这家伙居然还没睡着。我说,柳兄,真的很感谢你,莲花的确在污泥之中。他说,可喜可贺,李兄也融入大家庭了。但见我高兴,他转而又打击起我来,说,女人这厮,你尝了一下便好,不可在她们身上太用功,“掐、打、媚、捶、咬,笑、死、从良、跑”是她们惯用的手段,她对你怎么好,也会对别人怎么好,咱们要能进能出,切勿用情过多。说后一句的时候,他的语气很下流。
我心里真的一下子打翻了醋瓶子,我想,这家伙就是存心不让我舒服。不过十娘自己也说过,国子监的学生,她也见过不少,这柳生是否跟她也有一手?说不定,他也灌过她酒呢。十娘又不是千金小姐,她不过是一个卖笑的女人,只要柳生去买,她就会卖的。这样一想,我难受得要命。我很不愿意把十娘和柳生联系在一起,他先是怂恿我去妓院,见十娘与我好,他又不乐意了,告诫我别用情,其实说不定他很希望我用情呢,才故意这样说。他老希望我不快活,或出点什么差错。大概是我们快毕业了,面临着分配问题,现在,留在京城里越来越难了,他的理想是到中央去写字,抄录《永乐大典》之类。他的馆阁体楷书一本正经却又毫无个性,这正是朝廷所需要的。
他以为我也要去挤那个独木桥么?
这时,隔壁传来哪个家伙梦中背书的声音,圣人之道在夜半听来令人毛骨悚然。又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和圣人厮打起来。世间总有些笨人,连背书都不会。现在的国子监,大家议论什么选题,水平跟乡下的私塾差不多,甚至还不如,我恨不得抽他们的耳光。我盯着他们愚笨的脸,一遍遍地设想着抽打他们的快感。如果我是侠客,就要在一个晚上把他们的头颅都割掉,那国子监可有好戏看了,太祖皇帝的石刻敕谕也就显得更可笑。曾经有一个姓马的监生,因不满室友的嘲讽和摆阔,把对方杀了藏在衣柜里,直到发出臭味才被发现,这时马生早已跑得不知去向。此事引发了国子监一次漫长的思想教育。大家又要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背太祖皇帝的《御制大诰》,背不出来要打板子,饿肚子,挑脚筋,在住所尽头的一间暗室里,曾因体罚饿死过好几个学生。
也罢,不管那么多了。我只须记得,我与十娘相识从今日始。我真该早点见到她。她引我进入福地,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如此美妙之事,有如此神仙之境。人世间的一切不快均可忘去,我眼里只有十娘。后来,我们说到了冰糖葫芦。她也爱吃冰糖葫芦,而讨厌羊肉串的膻味。我们彼此“交换”了许多小时候爱吃的东西。接着我们又议论起可憎的社会来,十娘居然说了几句粗话。我兴奋不已,那些粗话从她嘴里出来,有着无穷的、颠覆性的魅力,就好像吃河豚中了毒,得灌大粪才能解。她说她父亲是个老实人,可成了贪官,被牵进一个案子杀了头,那时她才十岁。她说,在当朝,越是老实人越容易成贪官,因为他不知道怎么拒绝,拒绝不了善也拒绝不了恶,这个社会缺乏保护官员们清白的有效机制和能力。我说,娘子刚才不是说我也是老实人么,岂不是警告我也要成贪官?她说,公子的老实与奴家父亲的老实不同呢,你的善良老实出自于自我选择,奴家父亲的善良老实更多来自于天生。后者脆弱易折。再说,像公子这样的人,就是官帽子掉到头上来,恐怕也避之不及呢。我大笑。这期间,老咬虫在外面敲了几次门,说谁谁在下面嚷着要见十娘,我说,今天十娘谁也不见,要多少银子你给我算上。说罢,我与十娘相视而笑。
我从未睡得这么踏实,睡梦中,我一直觉得她仍在我身边。天一亮,我又去挹翠院。我真的买了一串又大又红的冰糖葫芦。刚进妓馆,就听老咬虫正在楼上大声地说着什么,我赶紧上去,果然她在十娘房中。原来,十娘没经她同意,擅自出去看了一下风景。老咬虫想骂十娘,但不直接骂,她骂的是一个叫翠雪的丫头:万一把我媺儿冻坏了你赔得起么?外面正流行风寒,一病又是十天半个月接不了客,谁叫我命苦,养了个这么娇贵的女儿。丫头吓得什么也不敢说。这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不用说,再过个一两年,大概也要接客了。十娘说,妈妈有什么尽管对媺儿直言,犯不着拿雪儿开涮,我虽然自幼体态娇弱,可给妈妈赚的银子哪里就少了?见我进来,老咬虫忙自己找个台阶下了,说,哟,李公子来了!又对雪儿说,若不是看在李公子的面子上,我定不饶你,说完就走了。雪儿忙跟着出去倒茶水。
十娘说,李郎你看,我不过是出去看了一下霜叶,妈妈就这般欺负人。
我抓住她有些颤抖的手。昨天她一直是叫我公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