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江南》2011年第01期
栏目:心灵轨迹
窖:收藏东西的地洞。这是字典上的解释。进一步说,我觉得,还应该补充一些具体的内容,譬如,窖内温度低,适于储存蔬菜,过去,萝卜,白菜,葱,都是应季上市,存放在窖里,接续供应的空白,随吃随取,吃一冬天,水分不散失,也不腐坏。窖具有隐蔽的特点,不易被发现,金的银的,藏窖里,增加安全系数。有的酒,像红酒,像白酒,经过窖藏之后,才性能凸现,口感佳,才能升值,尤其是葡萄酒,一定得装橡木桶,存放在阴暗潮湿的酒窖里,不到时间,是不能启封的。我曾在黑海边的一家酒厂,参观过酒窖,地道一样盘绕的巷子,火车皮一样的酒窖,全在地下分布,还有一个酒吧,也设置在地下,我在那里喝了香槟,喝了红葡萄酒和白葡萄酒。临走,我买了两瓶香槟,装行李箱里。几千公里都带回来了,可是,出西安机场,坐车时,关后备箱,不小心压碎了,全跑光了。
我这里说的是水窖。如果菜窖联系着生活,酒窖联系着享受,水窖联系着的,是性命。没有菜吃,能忍受,没有酒喝,也过得去,没有水,就意味着生命的终结。对于植物,对于动物,都是如此。西北的许多地域,长年干旱,雨水稀缺,要掏挖一眼井,比活一百岁还难。而且,二十米三十米下去了,井底依然是干枯的。地下面没有水脉,这让人绝望,也逼迫人另想办法。修水窖,就成了无奈之下最实际的选择。尤其是居住在高地上的人家,一家最少一眼水窖,多的,有两眼甚至三眼。这一定是最值得炫耀的家底,过日子心里踏实,给儿子娶媳妇,也是很有诱惑力的条件。
的确,水窖如此重要,必然得到重点看护。山里的人家,间隔辽远,从一家走到另一家,很费脚力。平日里,很少有人光顾。可是,水窖却被看得紧紧的,怕水被偷,也防备猫呀狗呀掉进去。通常,水窖就修在自家院子里,也有修在大门外的。我在陇东庆阳董家滩生活时,经常沿着羊肠小路,登上东山。在山上,看到的水窖,那一定是用一扇木板盖住的,而且加了一把铁锁。门可以不锁,箱柜可以不锁,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但是,水窖却是宝贝,得拿锁子锁着。山里缺水,雾却很大,春秋季节,起了雾,棉花包似的,要是在早晨,几乎只能看见自己的脚,看不见前头。走着走着,听见扁担的声响,一会儿,雾里头出来水桶、半个人身子,然后是完整的一个人,黑衣裳,却半清楚半朦胧着,来到水窖跟前。奇怪的是水窖周围,也就一小团地方,雾只是缕缕丝线一般,不是那么浓烈,可能与水窖水汽对雾气的抵御有关。担水的人,这时看着就清晰了。在山里,到水窖取水,才是一天的开始。他开了锁,用扁担一头的铁钩钩住水桶,下放进水窖,试探到水面了,压制一下,铁桶歪倒,吃满水,顺势又提升上来。水窖里的水,是姜黄色,是存放了很久,又不流动,才出现这样的颜色。山里雾气再重,也变不成水,这似乎诗意的物象,却遮蔽不住苦焦的日月。这苦焦是一天又一天的延续,这苦焦没有尽头。可是,挑了一担窖水的人,脚步是多么轻快呀。
修水窖,可不是随便挖个地洞那么简单。选择地点,相当重要。离家要近,取水方便;不能靠近崖边,那容易坍塌;周围地皮需结实,没有杂物,保证入窖的水干净;地势高低得合适,利于引水入窖。山里,通常有修水窖的匠人,几乎是家传的,职业性的。窑洞,水窖,都是泥土的,都是永久性的,窑洞不能塌,水窖更不能塌。窑洞裂缝了,补一补,人继续住,水窖裂缝了,就把后路断了,所以,没有这个本领,轻易不敢下手,一定得花钱外请。水窖的形制,从内部看,如一口大瓮,上下细,圆,中间部分,是个大肚子。大的水窖,一头牛都能装下,牛在里头,还能转身,还能走动。还有一道工序,就是给水窖的内部,抹一层红胶泥,这是为了防止窖水渗漏。再后来,多用水泥。水泥虽然更严密,我总觉得,还是红胶泥合适。略略透气,略略损失一点水,却比水泥经久。和水泥比,红胶泥也有生机。我看到的传了几代人的水窖,都是红胶泥涂抹的。刚修的水窖,不能马上装水,要等到干透了,再仔细检查,再局部修补,完善了,才投入使用。装了半窖水的水窖,幽深,阴暗,窖壁生出了青苔,窖水青黑,映现驴皮般的光亮。我看过的水窖,给我留下的就是这么个印象。
水窖里的水,全部是苍天的恩赐。即使终年纽结旱象,总会有一场雨,有一场雪降临。这是对生灵的怜悯和眷顾,这是生命在大山里延续和坚守的福祉。已经预留下一道两指宽的引槽,连通着水窖口,雨水从高处往低处汇聚时,会流到引槽里,一点一滴,细细的水流走着走着,一路流进水窖。有时,会携带些许柴草进去,有时,甚至会夹带几粒羊粪蛋进去。进去就进去了,通常的,便沉淀下去了,山里人不介意。到一定年份,水窖的水见底了,人下去,会彻底清理一次。下雪了,积雪也会被收集起来,一铲一筐的,倾进水窖。雪水也是水,也是很宝贵的。这样的方法,如今有一个新词,叫雨水集流。以前,不这么说。现在,山里人也不这么说。
这样的水,人喝。这样的水,牲口也喝。也洗脸,洗衣裳。这样的水,一滴也不敢糟蹋,一滴也不会浪费。洗了脸的水,洗了衣裳的水,沉淀了,浇菜,浇树。山里的地,长菜艰难,也长些辣子,长些豆角。山里的树,多是些杂木,扭曲,苍老,树皮赤黑,树枝硬,干。人家窑洞前,院子里,无非杏子树,梨树。山里颜色单调,杏子树,梨树,都耐旱,种下了,和人做伴,春天,大团的粉红,大团的白,开花看景致呢。杏子夏天熟,梨子要等到秋天,都甘甜异常。果树也通人性,把所有的水分,一个分子,一个分子,分解成蜜,存储在果实里,回报珍惜自己的主人。这样的水,我喝过。我得说实话,难喝,这是我的感受。就是嗓子冒烟,我也很难喝下去这样的水。不是我挑剔,第一次喝,我差点吐出来。而且,我喝的还是烧开的开水。而且,主人担心我喝不惯,还给杯子里,搁了一把白糖。
我喝的水,是存了一年的窖水。通常的年景,窖水总能补充,哪怕零落的雨滴,也会积攒成水体,在水窖里荡漾。也会遇到持续的大旱,半年,甚至一年,都没有潮湿的云朵,在大山的上空停留。泥土都成粉状了,树木都干死了,水窖里早早储存下的水,还能让山里的生活,坚守下去。轻易舍不得用,拿碗量着,只是维持基本的饮用。由于祖辈的经验和自身的经历,从来不奢求奇迹,因此,水窖的容量,要保证一年不干涸。但是,由于处于封闭的空间内,时间长了,窖水更苦涩,甚至还有些黏稠。是无法和泉水和井水相比的,也无法和河水相比。缺水的山里人,没有别的选择,注定了只能喝窖水。当干渴的性命,被窖水养活,山里人懂得,窖水也是甘霖,也是甘甜。当我知道了窖水的来之不易,知道了山里人对于窖水的感情,我感到惭愧,为我喉咙的娇贵。在大山里久居,我交往了山里人,熟知了山里人,渐渐地,我能喝窖水了,不放糖也能喝,窖水下的面条,也吃得高兴。我敬重山里人的坚忍,更敬佩山里人的智慧。一代又一代人,喝着窖水成长,死亡,对这片土地,他们不嫌弃,不舍弃。这片土地,是他们的家园。某种程度上,也是他们的乐园。
中国的地域,有着许多的不同。气候的差异,地理的区划,使各地生活的人,有着反差很大的面貌。不论在哪里安身,都离不开水。有的地方水源充足,没有缺水之忧,有的地方如我生活了快二十年的陇东,找水,存水,是生活中的重要内容。可是,2009年以来,西南地区竟然也发生大旱,到了今年,旱情依然没有缓解,许多地方庄稼绝收,人们的饮水也出现极大的困难。我就联想到陇东的水窖,这保命的容器,是长期受干渴困扰的人,发明出来的产物。假如西南一带也有这样的水窖,这次一定能发挥作用,那里的人不至于天天为缺水发愁。有一句老话,饱带干粮晴带伞。大自然在人力的过度开发下,已经十分脆弱,反常气候这些年也不断加剧,我们要尊重自然规律,顺应天地安排,也要有应对的措施,也许,陇东修水窖的做法,值得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