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凉的南山,平日来的人少。清明节前后,人多了起来,都是上坟的。遇见了,认识的,打个招呼,不认识的,也善意地微笑一下。都有至亲的人埋在山上,都有一份担当,一份怀念,尤其在这一天。
山上的地,是台地。靠天吃饭,印象里,一年种一季麦子,种一季玉米,麦子收成差,玉米强些。台地下,紧挨着土坎,一块块墓碑,形制不一,刻着大小的字体,间隔出现。以前,我跟着父亲,给我爷上坟,经过时,总要看一眼那些陌生的名字。秋天,穿过玉米地,干枯的秆、叶子,和身体触碰,发出哗哗的声音。那些不在人间的人,长眠地下,他们活着时,从事什么职业,我遇见过吗?我老这么想。玉米在他们头顶,玉米没有响声。现在,父亲去世已经十年了,玉米在父亲的头顶,也没有响声。
清明了,上山下山的人,大人表情放松,孩子甚至还表现出了略略克制的欣喜。忧伤的时刻早就过去了,大哭大嚎的时刻早就过去了,来上坟,是一份心意,是一个仪式。甚至,也是一次出游。一个个墓碑前,都残留着烧了纸的痕迹,上年的衰草,还匍匐着,有些被引燃了,过火的部分,是一圈一圈的黑。地上还有撕碎了的点心,撕开的橘子和香蕉,还有一些零散的肉菜。上坟的人,带来吃食,留下一些,吃掉一些,通常的,都这样做。死去的人,被活着的人惦念,这就是生死的绵延,后人不亏先人,也是对子女的一个示范。春光美好,万物生发,这惦念更深。这个时节,亲人之间,是要走动的,哪怕阴阳两隔,互相都需要一样,互相约好了一样。清明的确定,也许就是这么来的。一定要来,全家老小都来。出门在外的人,这一天,也被召唤回来。
我也是赶了远路回来,给父母上坟。我经常做梦梦见父母,梦见父母说笑,吵架。父母过世多年了,我还是经常做梦梦见。这几年,清明还没有到,我的心就乱了,就计划着回老家的行程。到了一定年纪,对于生死的理解,增添了内容,什么内容呢?总之和以前不同,和年轻时不同。
看见一对母女,坐在一座坟前的墓碑一侧,安静着,在吃东西。看见墓碑,过世的人,才57岁。这让人心酸。这一对母女,吃着带到坟上的祭品。吃着馒头,肉菜。肉菜装在塑料袋里,口子敞开。一句一句,还说着话。声音轻轻的,说的什么,听不来。但一定是体己的、温暖的内容。地下面的人,生前,也爱吃这些吧。地下面的人,现在,也爱听这些吧。现在,母女在吃,更像是一个聚会,一家人的聚会,一个都不少。是两个世界,似乎,又在这一天,融合成了一个世界。似乎,说什么,地下的人也在听,能听见。似乎,和地下的人一起,这么近地在一起,又隔得那么远,回忆那么远,曾经在一起那么远。山上风大,不时旋起一股子土尘,土尘长脚了似的,往高处跑,也往低处跑,跑着跑着,就弱了,散了,不见了。台地下头,风不大,风是柔和的。太阳也照着,暖暖的春天的太阳。回到家里,少一个人,在这里,一家人,是齐全的,都在。就多相处一会儿。说过去在一起的日子,说家常话。就这样安慰自己。我猜测,说的就是这些,而且,话语平和,已经没有了剧烈的悲伤,已经接受了生死离别。要让逝去的人放心,母女的日子过得虽然寂寞,但一切安好。也让自己知道,活着,平安活着,对逝去的人,也是一个交待。
今天,姐姐,哥,开出租车的弟弟,也放下生意,开面馆的妹妹,也关张一天,一起上山。一年未见了,一年没有一起说过话了。这一天,都走到了一起。父母去世,家就不完整了,我们在各自的方向,忙碌着生活,难得在一起,就是在一座城里,也难得在一起。清明上坟,似乎有一种聚合的力量,似乎唤醒了心中共同的记忆。我们提着篮子,篮子里也是祭品,也是吃的喝的。在父母坟上点了纸,还待上一阵子,说些苦涩的往事,也说些近来的烦恼。平日里,姐姐总是不开心的样子,这一次,脸上有了放松的神情。
就在离开时,往回走,坟前的这一对母女,还在。还在吃着,慢慢吃着。吃是个形式,只是为了有这么一个机会,只是为了内心的感应。总归要下山的,上坟的人,都得回到生活的烟尘里去。下山时,会感到一些轻松,也会感到一些失落。只有生活,继续着,只有生死,发生着。这同样是不可抗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