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我的记忆有了选择,还是事实原本就是如此,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在清晨为之“念戏”的,总是一个女人,女演员。或许男演员们对于唱腔,只好比一只巨大而沉重的煤气罐,男人们三下两下就能把它扛上楼,而女人不同,女人扛不动,只能等男人来帮她。她们云朵一般飘进我家的小院,落坐在一张凳子上,让我的眼前恍恍惚惚。那些日子,我总是被他们的依呀之声吵醒,然后起床,吃饭,上学;我总是找出理由在门前出出进进,既想多看她几眼,又怕多看了几眼弄伤了我的自尊心。母亲倒比我坦然多了。母亲扮演着女招待的角色,就像在戏里,她总是演丫环,跑龙套。然而母亲能神定气闲地为之服务,缘于她的底气。尽管有云朵般的女人坐在对面,父亲却仿佛有眼无珠,父亲的眼里只有剧本,唱腔,然后就是盖碗茶。父亲的脸白净,严厉,小眼睛眯缝着,要么圆睁。他眯缝着眼时,是在看戏谱,要么就像酒微醺时,是在摇头吟唱唱腔里最微妙的部分;他圆睁时,不用说,是对那位云朵般的女人发怒,这时候,女人就如云变成了雨,泪汪汪的,还不敢随意落下。
除了“念戏”,父亲从不给女演员们任何表情,因此私下里,父亲挣下了一个印象——是个一流的司鼓,却是个死板的男人——这印象虽然欠佳却是我的母亲所欢喜的。
然而父亲这般威严而尊贵的印象并没能维持多久。转眼之间,商品经济的大潮来了,这股潮水首先冲开的,竟是剧场的大门。
父亲和母亲所在的县川剧团剧场,由一座古城隍庙改就。古时候的城隍庙,看上去是拜佛之地,实际还兼做集市买卖,正所谓赶庙会。佛事俗事都便达,因此县城里的城隍庙,竟如上海的城隍庙一般,位于城市的最中心,好比县城人的心脏。建国之后,拜佛之事废除,精神生活尚存,于是城隍庙改成剧场,由原来的旧戏班子铺底,再招进来一批年少无知的孩子,取名川剧团,旧时的戏子也就有了一个堂皇而动听的名字:文艺工作者。
我不知道戏子和文艺工作者,除了字面上的褒贬差异之外,就其本质而言,究竟有没有区别,但父亲以为有。父亲是真心实意想当一名文艺工作者的,而非戏子,为此他把一切都往这上边靠。他把工作称为事业,把他的心称为事业心,把他的司鼓行当称为艺术,把他的全部激情和心力,都用去制造舞台上的人生。但也仅限于舞台上。舞台之下,父亲就像一块燃烧殆尽的废炭一般,冷漠,刻板,了无生气。我还深记得偶尔去看父亲演出时的情景。舞台边上,那只圆桌大小的小台子,父亲称它为鼓棚子。父亲高高地坐在上面,一身便装,大冬天里,还系着厚厚的围巾。父亲苍白的脸杵在厚厚的围巾上,如一面鼓,紧绷,收缩,颤抖;而他的面前,是另一面鼓,大小和颜色都与父亲的脸相似,父亲手执一根竹签样的指挥棒,挥舞,旋转,敲打,那感觉,仿佛父亲没了,他化成了鼓,鼓化成了他。
每每,父亲从鼓棚子上下来,母亲会为他端上一盆热气腾腾的水,父亲称为洗脸。可父亲洗的不是脸,是背。父亲一件一件地脱衣服,再转过身去,让母亲为他擦背。一场戏打下来,父亲的背上成了河,而河床却像被火烧过的土地,贫脊,稀薄,流失了所有养份,母亲手里的毛巾在那贫脊的河床上,像船那样航行着。
洗好了,父亲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坐下来。只有在这时候,父亲的脸上才有了温度,那感觉,仿佛炭燃烧之后,还泛着余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