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是这样一份父亲打定了主意要为之献身的艺术,也没能带给他任何的顺畅和安慰。父亲8岁时被家里人送进剧团,又迷迷登登爬上了鼓棚子,从那一刻起,他所见所学就是才子佳人,忠孝大义。为此他得出了一个错误的认知,以为才子佳人就是艺术,忠孝大义就是价值。没曾想转眼间,才子佳人成了牛鬼蛇神,忠孝大义让位给了阶级斗争,他也被不由分说扣上了“白钻”的帽子。演出被迫停止,父亲被从鼓棚子上赶下来,一脚踏进了黑暗无边的街头。
那段疯狂的岁月,我也正在疯狂地长大,所有的心力和智力,都被懵懂和成长占据了。我并不真清楚父亲的生活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父亲又在怎样地活着。剧团也演戏,父亲也坐鼓棚子,但都是些革命戏样版戏,都是些不结婚的男女。父亲结了婚,因此他对那些不结婚的男女不感兴趣。有一个夜晚,父亲和母亲演出归来,我躺在床上佯装睡着,居然听见父亲又在“念戏”了——他在给母亲“念戏”。可他从不给母亲“念戏”的。
那是父亲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那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听见了川剧名剧,《秋江》。懵懵懂懂中,我听出了剧情的大概:一位名叫妙常的道姑,从道观里跑出来,去追赶一位书生,来到江边,书生已乘船离去,道姑心急如焚,只好恳求赶船的老艄公渡她过江。可老艄公俏皮幽默,一面帮她过江,一面故设阻力逗着她玩,最终,阻力是假,助力是真,老艄公帮道姑追上了书生,成全了两人的爱。
父亲和母亲像每一次演出归来那样,并排坐在客厅的两只单人沙发上。
昏黄的灯光下,夜深人静之时,父亲不可能像早晨在院子里“念戏”那样,四平八稳坐着,有板有眼面对戏谱,照本宣科,但父亲的“戏”都在脑子里,信手拈来就是。没有桌子隔着,没能面对着对方,父亲似乎更易于发挥,感觉中,父亲已不是在“念戏”,而是在演讲。父亲说,这才是戏剧,这才是艺术。《秋江》从五十年代开始,由川剧名家周企何和陈书舫演出以来,几十年久演不衰,为什么?就因为一个字,情!一个“情”字,剧情人情情趣,都有了,再加上它的舞台表演,音响效果,堪称戏曲美的经典。
父亲又放低了声音,像怕惊飞了什么似的,说:你看,就说音响和演员的表演,道姑上船的那一瞬,道姑踏上虚拟的船头,沙啦啦一阵响,敲锣边,波浪的声音,然后道姑往下一蹲,身子把船头压低了,老艄公却往上一踮,船尾翘起来了,两人这一蹲一踮,船头船尾的,沙啦啦沙啦啦的效果,把人们上船的回忆,都搅动起来了……
末了父亲还说,戏好与不好,重在一个情字,而不是花哨的表演,越花哨越好。这出戏,父亲说,它的重点是表现真挚的爱情,当道姑赶到江边,见大水横阻,情人已去,难以追及,这时候,道姑的内心,那种怅惘,那种牵挂和焦急,怎么才能表现出来呢?因此,表演上,重点就在这里,难度也在这里。而道姑对于船身颠簸的惊骇表演,虽属必要,却不是主要的一面……
那天晚上,我几乎没听见母亲说过成形的话,就听见她像应声虫一般,嗯嗯啊啊;那天晚上,虽说我看不见,但我始终相信那天乃至后来的许多晚上,父亲不光在家里“念戏”,还比划;父亲不光自己比划,还拉着母亲一起比划。事实也确实如此,那段疯狂的岁月结束之后,古装戏重新上演了,母亲一改以前沉默的面目,竟像变戏法般,演起了经典传统剧目:《秋江》。
古装戏重新上演后,父亲已人到中年,可在我的印象中,他好像换了个人。他不再板着脸,也不再面容苍白,成天大清早就往外跑,偶尔见他时,两眼放光,头发上直冒青烟,那感觉,仿佛清晨的一片小树林,刚从雾岚中冒出来。
或许,我猜想,父亲这一次是要豁出去了,父亲就像一块干裂了太久的土地,正张开大嘴,要吞没整个世界。
然而这一次,我实在不想告诉你:父亲又错了,而且错到了极处,错到了没底——错到了虽生尤死万劫不复的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