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祥和彩云去福州,五个年头都有余了,彩云还给祥生了个儿子,取名乐乐。我不知道,两个一天到晚流离失所的人,有什么可乐的,怎么乐得起来。祥在电话里对我的担忧居然笑出了声,我知道,祥是个不知道忧愁的人,他不像我,我什么事都去想。比如看新闻,要是哪里发生个矿难什么的,我就睡不着觉。老想着那井下会不会有我弟弟,会不会有我的亲人我的邻居?这个话我还不敢说,说出来,别人会骂我的。这几年我们村子里在外打工的人,已经有五个人把性命丢在了异地他乡,虽然这其中没有一个人是矿难引发的事故,我还是对矿难心有余悸,我有预感,说不定某一次的矿难就会和我有直接的关系。和祥通电话的时候,我千叮咛万嘱咐,我说,祥,千万千万不要去下井,给再多的钱咱都不干!没有饭吃,回家,咱也不去给那些狼狈为奸勾结在一起的官商们出那个憨力,更不去给那些黑心的资本家卖命。祥在电话那头笑我,祥说,哥,你说话的口气怎么跟李毅中一样啊。我的弟弟,他居然知道李毅中。
因为有了乐乐,祥的生活一定会很沉重,虽然,逢年过节祥会给父亲和母亲寄来三五百元,但我们还是能想像得出祥的生活是艰辛的。父亲曾下过断语,要说孝顺,祥胜于吉。样之所以逢年过节只寄这两个钱来,说明祥没有钱,他很想把自己的孝心具体表现出来,但是,他没有这个能力。父亲要去福州,要去看看祥的生活,还有他未曾谋面的孙子乐乐。
回到家,第一个来看母亲的是顾姨。顾姨是个留守知青,比母亲小一岁。顾姨问,好了?母亲说,好了。母亲抓一把粮食喂了鸡,从包里掏出一个我们在医院吃剩的馒头给了大旺。大旺真是一个狡猾的家伙,它没有去捡馒头,它围着我们转了几圈,又转了几圈,亲够了,才叼起馒头离开。
我去找了二华子,我对二华子说,兄弟,你还得帮我个忙。二华子说,是大娘的病吧。我说是,我掏出一根烟递过去,二华子接着点上,说,大娘不是开刀了吗?我说,开刀了。二华子的诊所里坐着几个人,都是本村的,问起我母亲的病,我说还好,恢复得还好。几个人就说,那就好。二华子把我拉到他的卧室,说,哥,你说吧。我把夹在腋下的报纸包给了二华子,二华子打开,是药,蟾蜍素。二华子看看,用疑惑的目光盯着我,我说,你大娘的那个手术没做,扩散了。
母亲住院的前期,按照医师徐主任说的,该做的检查都做了。手术前,徐主任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告诉我,母亲的身体具备了手术的条件。徐主任说的条件我不懂,到医院里,一切都听医生的安排,医生要咋的,那就咋的,作为患者,患者家属,那个时候就是把生命托付给了医生。我是十分相信医生的,我小时候多灾多难,最厉害的一次是昏迷了。父亲和母亲束手无策,后来是医生救了我。医生一针下去,把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医生的模样,那是个和顾姨一样的知青,叫苏珊。遗憾的是苏珊没有能够回城,她自杀了,她的坟还在,每年的清明母亲都会嘱咐我到苏珊阿姨的坟头上去看看。我给徐主任说,我相信你,徐医师。
母亲是八点四十分推进手术室的,根据我们的观察,病人被推进手术室四十分钟之内,如果医生不出来和患者家属作任何交流,说明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我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千万不要有什么意外。一个小时过去了,一切都还正常。我给父亲说,大,你吃饭去吧。父亲说,我在这等着,你去吧。我说,医生有事会找我的,你去吃饭,你不吃饭怎么行?父亲不再坚持,一个人慢慢地走出了手术室的大楼。
这些天我和父亲一直吃盒饭。其实,穷地方有穷地方的好处。在医院门口的小饭摊上,买两块钱的菜,那米饭就是免费的了,吃多少都免费,但只能是一个人。我知道,父亲是连两块钱的菜也舍不得吃的,父亲会要五毛钱的米饭,让卖饭的人在他的米饭里加一勺汤,汤是不要钱的,这样,父亲的一顿饭就凑合过去了。
父亲下楼约莫十分钟的样子,手术室的门开了,走出来的是徐医师,今天的手术徐医师主刀,他这个时候出来,不会有什么意外吧?徐医师见我一个人,说,你父亲呢,我说,下楼了。徐医师说,是这样,我们打开了你母亲的腹腔,淋巴癌扩散了,扩散得厉害。我说,徐医师,手术前不是做过这样那样的检查了吗,检查了那么多遍还检查不出来吗?徐医师说,检查是检查了,没想到扩散得那么厉害。我说,徐医师,我不懂这些,你尽力。徐医师说,做不了,真的做不了,我们做医生的。都理解病人的痛苦,也很同情他们,更理解你们这些患者家属的心情。现在能做的,就是做一个切片,到病理科做病理分析,为以后的治疗做准备。徐医师还说,如果你同意,我们现在就缝合刀口。我说,徐医师,真就没有办法了吗?徐医师说,没有办法。徐医师返回手术室,那就是说母亲是不治之症。怎么会是这样,这是真的吗?我恍惚了,做梦一样,俺娘的病没法子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