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头难受的不光是德良,二美的心里也是撕心裂肺般地疼。那天,德良生着气走后,二美一夜也没睡成个囫囵觉。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望着二美的两个黑眼圈儿和病恹恹的样子,广财的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二美又得了奖,广财的心里本来就不高兴,可看着二美那个难受劲儿,广财的心又软了。广财心疼地说:二美,都是我把你给害苦了。广财的话音还没落,二美的眼里黄豆大的泪珠子就“噼里啪啦”地滚落到稀粥碗里。半晌,二美擦干了泪,狠狠地瞪了广财一眼说:看你,净说些没用的!少顷,二美又缓和了语气说:不让你说这些话,你偏说。你一说这些丧气话,我的心就碎成了一摊了,拾掇也拾掇不起来。
广财赶紧赔不是:好,不说,我再也不说了。
二美虽是不让广财说,可广财说得却是实话。二美为广财吃的苦受的累,广财一辈子也忘不了。
当年,广财工伤以后,眼见着站起来是没甚希望了,后半辈子只能在床上躺着。这下可苦了二美。别的不说,单说广财的吃喝拉撒,如果二美少伸一把手,广财就吃喝不到嘴里,只能拉撒到被窝里。再加上瘫痪病人每天都要翻身十多次,擦洗、按摩样样不能少。一天到晚忙碌下来,真好似抽筋剥皮,二美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不到一年的工夫,花骨朵一般喜人的二美就被揉搓得蔫头耷脑的,少了往日的精气神儿。二美的变化广财眼睛看得清楚,心里也想得明白。特别是夜里睡觉的时候,二美没睡时,他装睡,等劳累了一天的二美沉沉地进入了梦乡,他就大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想心事,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下窑的时光,他和窑哥们儿亲如手足的情谊,那些经历便像过电影一般,一幕一幕地映在他的脑海里。更多的时候,他在想他和二美的幸福时光。二美和他是初中同学,他是班长,二美是学习委员,不知道甚时候,俩人的心就抓挠着要往一起凑,谁也丢不开谁。二美那白净秀气的瓜子脸,配上一双会说话的水灵灵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一忽闪一忽闪的,饱满的小嘴唇再那么一抿,便抿出一种动人心魄的韵味儿,真是美得叫人心颤,美得叫人心疼。二美的善解人意,更是让他一辈子不能忘怀。当时,二美屁股后面的追求者一大帮,条件比他好的多得是,可二美就是看准了广财是个硬气男人,就是要死心塌地地跟定他。就因为要跟他,二美和父母的关系闹得很僵,甚至到了断绝关系的地步。也不怨二美的父母瞧不上广财,广财家确实穷得叮当响,父母长年有病,兄弟姊妹一大帮,光有花钱的,没有挣钱的,用当地人的说法,广财家是“麻袋片儿上绣花——底子太差”。家虽穷,但广财是个有志向的人,他知道毕业后回村里整天和土坷垃打交道指定没甚前途。于是,煤矿招工的时候,他就报名当了矿工。当时的想法是,只要能吃苦,在矿上狠狠地受上两年,肯定有出头露面的那一天,将来能有个好的前程,也不枉二美把终身托付给他。可是,现在……每当想到二美,每当想到已经残废了的自己,他的心里就有一种钝疼的感觉,一种理想的破灭、人生的失落夹杂着说不出的难受时时弥漫在他的心间。黑暗中,他眼睛盯着天花板,在不停地问:苍天啊,我究竟做错了甚,你为甚要这么惩罚我?
浓重的夜,死寂死寂的,人世间的一切声音仿佛被夜叉的大嘴一口吞了。听不见声音的世界是令人恐怖的,广财觉得自己的身子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沉下去,灵魂仿佛就要脱离他那几乎失去知觉的身躯,飘向一个黑暗冰冷的不可知的世界。他好孤单,好害怕,也好无奈啊。但有的时候,正当他陷入深深的回想或是脑海中出现幻象惊恐万分的时候,却冷不丁被二美梦中的一声叹息或是含混不清的呓语惊醒。广财变得非常敏感,偶尔,二美睡梦中燥热难耐,掀掉被子,随之而来的几声呻吟,也让广财听得心惊肉跳。广财不止一次地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自己这辈子已经毁了,不能再把二美也毁了。自己既然不能给二美幸福,那就赶紧放手吧。再不放手,自己不单是自私,简直就成了一个杀人的魔鬼。
仲秋的一个上午,天气晴朗,秋高气爽,二美把广财背到门外的大椅子上坐着晒太阳。门前不远处的几棵柳树上,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叫得欢,广财听着这久违了的自然界的声音,仿佛从黑暗阴冷的地狱重又回到了阳光明媚的人间。麻雀原本嘈杂的叫声,在广财听来,也成了最美妙的声音。麻雀们正叫得欢,忽然从高空落下一只喜鹊,“砉”的一声,麻雀们四散惊飞。占了大树的喜鹊在柳树的枝桠间不停地雀跃,“驾、驾、驾驾”一连声地叫着,正在打扫屋子的二美也听见了它的叫声,从屋里探出头来对广财说:你听,喜鹊喳喳叫,不知道谁家要来贵客哩!二美的话音还没落,德良就提着些肉、蛋、水果、蔬菜进了院子。
广财工伤后不久,为了二美照顾方便,矿上从旧平房中给他们调剂了两间半房子,广财和二美就从单身宿舍搬到了矿工生活区。广财搬家后,德良虽不是天天到广财家帮着二美做营生,可也是隔三差五就要提着东西来看看广财,从不空手。二美经常逗笑说:德良你一个月才挣几个钱,这么大手大脚地花钱,你想打光棍呀!德良红着脸不吭声。说得多了,德良的脸不红了,胆子也大起来,反过来逗二美说:凭兄弟的模样,哪能打光棍呢?低于嫂子的标准,我还不找她哩!二美嗔怪说:净瞎说。德良认真地说:真的,毛驴才骗你!
德良虽不是贵客,但是常客。每回德良提着东西来看他们时候,广财和二美虽然嘴上埋怨,心里却暖烘烘的。广财经常对二美说,德良真是个好后生,为人实诚,有情有义,现如今,这样的好人不多呀。二美也说,德良的确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