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天涯》2007年第03期
栏目:文学
过了八十岁的人都能隐隐约约地预知到自己行将来临的死期。这种说法不知对不对,反正阙天津老人相信了。这一天,他说他听到了死神渐渐逼近的脚步声,像广播里天气预报的声音一样清晰、从容和真实可信。那天他醒得比狗还早,他嫌村子太安静了,便在院子里大声嚷起来,这一次我真的要死了。他的四个儿子分别住在院子的四个方向,天气冷,他们还在捂被窝,先是他们的媳妇听到了老人的吵闹,摇醒了各自的男人。儿子们迟迟不答理,老人觉得被怠慢了,很生气,用拐杖使劲地敲打儿子们的房门。从老大开始,敲到老四的时候,老大才从窗口里探头问,爸,你犯病了?
谁说一定要有病才死?你们的祖父祖母都来叫我了,你们母亲要带我走了,我真的要跟他们走了。老人一本正经地说,不像开玩笑,也不像在赌气。儿子们率领媳妇都跑出来,互相询问到底是谁因何得罪了老人。大家仔细想了想,没有做什么令老人不高兴的事情呀,这几天,谁家杀鸡宰鸭蒸鱼都请老头子一起吃,老头子吃得也开心,还跟孙子们说说笑笑的,媳妇们也处处让着他,从不敢跟他闹尴尬,顶撞的事情更没有。儿子们想,老头子可能真的要出事了。
问题出在一个梦上。老人昨晚做了一个梦,早年去世的亲人都在梦里一一出现了,他们围坐在一张大桌子前吃饭,但还有一张椅子空着。老人说,那是留给我的椅子,你们的母亲就坐在空椅子旁边,不断用衣袖拂拭椅子上的灰尘,催我去坐,坐下来,就刚好满满一桌子人。
儿子们百般劝导他,爸,那只是梦,连牛都会做梦,何况是人,我们都梦见你能活到九十九。到了春节,老人便八十六了,上个月检查,除了纠缠了三十多年的老腰疾,什么病也没有。但自己的梦只有自己知道,老人只相信自己,才不相信儿子做了什么梦,当年你们祖父也是这样,也做了一个类似的梦,他大叫大嚷说还不想死,他没得什么绝症,一顿能吃掉一锅子红薯,我也不相信他真的会死,但第三天他真死了。儿子们说不出更有力的道理,只能用零零碎碎的话劝导老人,或干脆王顾左右而言他。老人并不接受儿子们的劝导,我告诉你们,我的寿命快结束了,今天不走明天走,明天不走后天走,反正快了——人要走就像刮一阵风,眨眼间便要没了。媳妇们不知所措,要扶老人回到房子里暖和暖和。老人却执意要到堂屋上去,我要看看我的棺材。
棺材悬放在堂屋的横梁上已经五年了吧,鲜红的油漆变成暗红色了,棺材的尾部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寿”字,那是当教师的侄子写的,写得苍劲有力,入木三分,老人很喜欢这个“寿”字。五年前镇派出所来到村上为民服务,上门为老人办身份证。老人开始坚决不要,我一辈子就在米庄哪也不去,要身份证干什么!但老大劝他还是办一张身份证,人活一世,好歹也要图个身份吧。老人觉得有道理,没有身份证阎王爷的名册上找不着自己的名字,那就办个身份证吧。可是照相的时候老人突然惊倒,老人说他的魂魄被闪电掠走了,人也得死了。然后老人大病了一场,大家都以为老人要走了,但他一个月后又能走动并奇迹般地活到了今天,像一棵风烛残年的老树顽强地蔑视死神的召唤。棺木就是那年大儿子从柳州买回来的,花掉了他大半年的工钱,还请高州城里最好的棺材匠把木材造成了棺材,雕刻了龙凤呈祥和五谷杂粮,做工精细,打磨得像银器一样光滑,村里很多人都慕名而来看过,都啧啧称赞。棺材做好,老人的病却也好了。老人一辈子最满意的东西就是这副棺材,恨不得早一点躺到里面去。老人让儿子们把棺材放下来,他要亲自擦拭,察看边上的铁钉是不是松动了,有没有虫蛀。儿子们要帮他擦拭,但老人不同意,自己的东西要亲自擦拭。能亲自擦拭自己的棺材被看作是一种福分。他擦拭得异常认真、仔细和专注,比擦拭自己的身体还要用心。这一次,他知道自己真的要走了。
对于死,老人看起来很豁达、从容,但儿子们能看得出他内心还是有点舍不得,棺材已经从头至尾、从里到外擦拭很多遍了,被擦得油光可鉴、光彩照人,实在没有哪个部位需要重新擦拭,再擦拭也许棺材便要散架了,老人才放下擦布,到处走走,随便看看,像一个要离家远行的人最后看一眼与自己血肉相融的草草木木。儿子们不敢远离他半步,一直跟着他到了松岗山下。老人知道他将会埋在靠近山顶的半坡上,那也是他自己选的穴地,都已经立有坟头了,就差一块墓碑。
“你们要砍掉坟前的那两棵松树,不能让它们挡住我的眼睛,我要天天看着高州城。”
儿子们答应,明天就跟阙大伟商量。因为山头和树都是阙大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