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说得马上找阙大伟,顺便跟村里的人说一声,人都要走了总得跟乡亲们说一声。儿子们知道老人古怪和固执,容不得反驳,便依他。老人蹒跚蹒跚地来到阙大伟家里。阙大伟正在刷牙。老人说,我要走了,你得同意把我坟头前的两棵松树砍掉,不要让树根拱坏我的棺材。阙大伟连呸了三下,大叔你长命百岁的怎么乱说荤话!老人觉得阙大伟是在拒绝他,很不高兴,死不死我自己比你清楚!阙大伟连赔笑脸,连嘴巴上的一堆牙膏泡沫也笑破了。阙大伟说,那两棵树我早便想砍了做柴火,你放心,待会我便磨斧子。老人走了三两户,觉得累,便坐在路中间的土坯上喘息,忽然醒悟似的,对老大说,村子里数我最老,我是长辈,我要走了,应该是他们来向我告别的,我怎么会上门跟他们告别呢?祖上没这个规矩!儿子们觉得老人说得并非没有道理,米庄的传统就是这样,年轻人要出远门了须向长辈通报,年长的人要去世无须向比其小的人告别,但近年来风气不同了,亲情乡情日渐淡薄了、麻木了,有老人病得快不成了除了亲人也鲜有人登门问候的,甚至亲人也不一定来,死便死了告什么别呀,是时候谁不要走?就像要去一趟高州城一样,懒得跟谁告别,反正到了阎王那里又得见面。但老人一定要向乡亲们说一声,活了近百年了,乡里乡亲的,没有亲情也有感情,没有感情也有人情呀,不说人,即使是牲畜也讲情义吧,阙海军家的那条老狗经常吃我扔掉的骨头,去年它临死前还来到我床前吠了几声,流了眼泪,那也算是告别。于是四个儿子便分头向乡亲们通气,恳请他们抽空来见见老人,帮帮忙,就见一下,大活人的没有什么吉利不吉利。
小年刚过,离大年近了,村里的人忙忙碌碌的,但再忙也得见老人最后一面吧,一来这也算是人情,二来嘛,谁愿意让一个行将死亡的人惦记?到了中午,来向老人告别的人越来越多,说是来告别,实际上是在安慰开导老人,根本不把他当成一个要永久离开这个世界的人。连村医阙山海也来了,给老人把了把脉说没病,无缘无故怎么会走呢?但老人倔,说真要死了,死不死我自己最清楚。那人们便不敢怀疑老人的预感,表面上都把这次当作最后的见面。村里的人谁死了谁没有死,老人都记得很清楚,哪些来见了他哪些人没有来,他心里有底。
老大告诉老人,阙明秀、阙富强在深圳打工打算不回来过年了,阙兴隆的儿子在上海读大学……在家的都来了。老人瞪了一眼大儿子,你骗不了我,还有一个人没有来。
大家一家一户地给老人数人数,村里就六十三户老老少少二百来人,都数了三遍了,没漏谁。树活一茬,人活一世,谁没有撒手人寰的时候?老人在村里即使算不上德高望重,也没跟谁结过冤家,即使早年结下的冤仇,早该化解或淡化了吧,何况老人在米庄的人缘真的不错,平日人们对他也挺尊敬的,现在到了他弥留之际,要跟乡亲们见见面,这点面子谁都会给。因此大家都来,时间宽裕一点的就跟老人叨唠一会儿,忙不过来的就匆匆忙忙跟老人打个招呼便走,老人也不见怪,还挺高兴的,觉得脸上有光。
可是,还有谁没有来跟老人告别呢?
范宏大没有来。老人胸有成竹地说。
范宏大?年纪大一点的突然想起,是有一个孤寡老人范宏大,他也许还活着,因为从没听说过他的死讯。年纪轻一点的面面相觑,不知道世间谁是范宏大。只有老人的儿子们不约而同地“啊呀”一声,像不小心突然跟谁的头撞到了一起。
知道范宏大的人都知道他十八年前便搬到县城里跟他的表侄去过了,前几年被表侄送到了养老院,再没有回过米庄,连信也没写过一封,荒草已经占领了他家的屋顶,与米庄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关系,老人怎么突然糊涂了呢?怎么说起令人尴尬的范宏大来了呢?
我知道他在县城,在米庄好好的去县城干什么,他不去县城就不会瘸,米庄的空气好,地方开阔,不应该去县城。老人说,人老了不留在米庄去县城干什么!
老大说,范宏大他回不来,也不一定愿意……
老人若有所思地说,其他人也就罢了,但宏大年纪比我大一岁,是米庄唯一一个比我活得老的人,说到底也是我的长辈,我应该主动去跟他告别,这是规矩。
老人说得在理,但儿子们认为这样大大不妥,此去县城好几十公里,老人乘不了车,连自行车也搭不了,一上车便晕头转向,走路吧,他哪能走远路?走出米庄也要停歇几回。
有人出主意说,那给范宏大打个电话吧,养老院有电话,现在拜年都靠电话了,电话能打到美国去。
老人断然否决了这个建议,范宏大又聋又哑的,连阎王叫他也听不到了……写信也不成,写信总不如见面,不见面算什么告别,我得亲自去一趟县城,告诉范宏大,我要比他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