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江南》2018年第03期
栏目:短篇小说
儿子把那条脏兮兮的狗领回来了。说领回来当然抬举它了,说捡回来还差不多。但我没有想把它赶出去。相反,我想收留它,将它收拾干净了,养得白白胖胖的。其实我一直想养一条狗,属于自己的一条狗。现在养狗不是很时髦吗?在我居住的小区,每天早上或天色渐暗,当形形色色的狗主人牵着形形色色的狗出来遛弯的时候,不论是在楼角、树干或者电线杆下,都可见此种动物翘着一条腿撒尿。那尿撒得滴滴答答,就像患了前列腺增生。
其实我并不喜欢养狗。当我去拜访一位老师或者领导,刚一敲门就听见有狗朝我汪汪叫,或者看见路边蹲着一条狗拉屎,一副慌慌张张唧唧歪歪的样子,那一刻我是讨厌狗的。可是,比方说我们单位吧,同事们都养狗。他们也是普通人,养的狗却名贵,什么金毛、阿拉斯加、泰迪、圣伯纳,动辄上千块钱一条。有一个叫阿翀的会计,是有名的吝啬鬼,没想到他也养了一条价值不菲的狗,取名拿破仑。闲来无事,阿翀在内的几个养狗人就凑在一块谈论怎么养狗,他们谈得火热,我硬生生地插不上嘴。
我这人本来话就少,话少的原因不是嘴拙或者孤傲,而是稍稍有点“主观的自卑感”。我是农村出来的,尽管在城里生活多年,可是在追求某些高雅时尚的生活情趣上,不得不说与世代的城里人隔着一层。还拿养狗来说吧。我极不喜欢某些人养的某些狗:有的狗满脸满身的褶皱,面相呆板而苦闷,仿佛得了早衰症;有的狗天生无毛,头顶却钻出一大撮,看上去很像清朝官员帽子上的翎羽;有的狗个头矮小孱弱,体形比一只母鸡还要小;有的狗体格倒是健硕,外表俊朗而高贵,但如果你因此靠近甚至抚摸它,那么它也许会以咬断你的喉管作为报答。
不管怎么说,儿子领回来的这条狗,至少它具备狗的基本模样。我认为狗就应该这个样子的。它不应该是不同品种胡乱杂交、致畸致怪的产物,更不应该集丑陋与凶残于一身。它的外形接近于其祖先狼的外貌,但是它的性格比较温顺,不会主动攻击人类。此刻,站在我面前的狗就是这个样子,它或许真的是一条纯正的中华田园犬,也就是我父亲养过的土狗呢,以至于看见它的第一眼,就感觉特别亲切。当然,我是不好意思在同事面前说我也养了狗的。一条来历不明、身微命贱的土狗,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呢。但是,阿翀他们几个再次凑在一起谈论养狗的趣闻轶事时,我竟不合时宜地参与到了他们的话题中去。他们几个就瞪着我:“‘威猛先生’你不是不养狗的吗?”我一时语塞:“我以前是不养狗,不养狗那是因为妻子反对,是她讨厌养狗……”“那意思,是你现在也养狗了?”他们的惊讶,仿若看见猴子终于进化了……
从此我去上班,同事们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便是:“‘威猛先生’,你家哈士奇还好吗?都吃啥牌子狗粮呀?”我的脸从两腮红到耳根,我说:“哦,那个,是是一条中华田园犬……”他们就相互看一眼憋着要笑出来,最终噗嗤一声,说:“是嘛,这……得花不少钱做整容吗?哈哈哈。”我感到尴尬至极,一阵发烫刺痒的感觉进了五脏六腑……但是骑虎难下。因为上一次他们问我养的是什么狗时,我明白问话的目的,随口说养的是哈士奇。其实我对哈士奇并不了解,仅仅有一个印象,说某地发现了一匹狼引起恐慌,公安局派出二十名警力将其捕获,结果冒出一个狗主人去认领,说那是他家养的哈士奇。我想,土狗与其祖先狼的特征多少有些相似,那么它与哈士奇的长相差不到哪里去。自此有了第一个谎,就像从毛衣上扯出来一根线,结果越扯越乱。
难堪之下,我还真他妈想过花大血本买一条比他们还名贵的外国纯种狗养养呢!买一条狗总比买一辆车便宜多了!可是我的工资卡永远不在我身上。就像中国千千万万的丈夫一样,我能领取的仅仅是财务室发给我的又细又窄的工资条。你说财务室也真邪门,每次把工资条裁剪成半截鞋带似的,为了便于保存我不得不把它卷成蚕豆大小,塞进一个存钱罐内。我曾经天真地想,钱我固然拿不到,但是当我老了,我还可以把存钱罐里的工资条全部倒出来,作为这一生奋斗的总结。然而自从养了狗,似乎连这个小小的愿望也难以保全了。
我的妻子是一位优秀的幼儿园老师,童真犹存且富爱心,却不喜欢动物,尤其害怕长毛的动物。她说看见长毛动物就皮肤过敏。由此可以想见,当我决定收养儿子领回来的狗时,妻子接连几天与我争吵:“呆胖(这是妻子对我的昵称),我限你在半天之内把狗送走——”等到傍晚回家,妻子见狗还在桌底下蜷着,就气得浑身哆嗦,可她又不敢亲自撵狗出去,最后只得警告我:“你会后悔的!如果一定要养,就连狗带人从这个家滚出去!”好几天她锁上卧房门不允许我进去,我也只能这么哄她:“既然儿子把狗领回来了,那就养吧。太孤单了,独生子女,就算给他找一个玩伴吧。”门里边连跺脚带喊的:“呸,你别找理由!你是恨我,故意用养狗来折磨我!你晚上跟狗睡去吧!”
我低头不语。因为我害怕失去妻子,更害怕失去这个家。从此只要她表现出对狗与人的厌恶,我就尽可能地把狗牵到楼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