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滇池》2017年第07期
栏目:小说家
谢观站在卧室的窗前。黄昏已经深了,远处的拉市山上还残留着几抹晚霞,靠南面,高耸的文笔峰,就像一个黑色的笔架。窗外是一个菜园子,四个角上长着苹果树。一只黄母鸡扑棱着翅羽穿过青菜畦,向墙根儿跑去。房东大爹养的小黑狗,摇着尾巴在后面追。墙角的鸡笼三天前搬到院里去了。黄母鸡飞上苹果树,又跳到院墙上,一路小跑着到了园门,唰地一声飞进了小院。小黑狗冲着园门汪汪一阵叫唤。谢观听见房东大爹从楼上走了下来,那是木楼梯,走得橐橐响。谢观卧室的门就挨着园门。大爹走到园门前,咳了一声,他梭开铁扣,把园门推开。小黑狗跃过门槛,在大爹两腿间打转,一把咬住大爹的衣摆不松嘴儿。大爹用脚碰碰小黑狗的肚子,“天黑啦!跟我进屋吧。”
谢观就站在门缝后面,他从窗边走到门后,又从门后走到窗前。他想喊一声大爹,但此时他又不想说话,什么都不想说,他觉得累,说起话来,脑海就被搅浑,心也会被撞乱,他不想张嘴。他看见大爹领着小黑狗去关院门,去把院角的水井盖好,去把走廊的灯拉亮,转身一路走来,进了一楼的正厅。大爹忘了关鸡笼门。正厅的门开着,电视机的声音很快就流溢出来。二楼的邻居在炒菜,三楼依稀传来碰酒杯的声音,有个小女孩在楼梯口唱歌。萨那也住在一楼,靠最里边那间,她这会儿应该还没回来。每天回到小院,萨那都来跟谢观聊几句。
没有月光,外面黑透了。谢观合上窗,窗帘还开着,他就站在黑魆魆的这堵窗前,微闭着眼,身体就像在夜里的空间里漂浮,顷刻间,他的泪水就冒出来了,他使劲眨眼,想把眼泪滗回去。屋里黄澄澄的灯光让人觉得温暖,脚前的这把光滑的靠椅,蹲在书桌前,看上去冷冷的。窗台上有两个干涸的墨水瓶,有几粒圆石,是从巨甸乡的金沙江边捡回来的。石头是冰冷的,两条金鱼死了,鱼缸里剩半截脏水,应该养一棵水仙。他拉上窗帘,把椅子踢进桌底,衣柜旮旯里有一把木柄气枪,他从墙上钉头扯下一块抹布,去擦拭枪管。这把气枪真好使,他时常悄悄把枪带出去,到大东乡的山里打猎。子弹已经用完了,现在他没有子弹,这枪就玩不了,放在角落里,生了一层灰。擦完枪,他走到床边,也不脱鞋,横躺在床上。肉身沉重,也是他应付不了的。
他想起他还没吃晚饭,吃饭也是一件麻烦事儿,一日三顿,都要花时间去应付。心情郁闷,就没什么食欲,想着桌上还有一袋桔子,有两把核桃,晚一点肚子饿,就用它们对付一下。现在他不想动弹,前些天他没什么可写的,因为不能动笔,他着实苦恼了一段时间。后来这个问题就破了,他陆续写了十来篇短篇小说。现在他痛苦的是对自己的怀疑,对那些写出来的作品的怀疑,他觉得自己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也写不出他理想中的那种小说,他写不出来,那仿佛是一种罪恶,立即就向他扑灌而来,弄得他心跳加快,手指颤抖;就是眼前的世界,他一琢磨,瞬间也觉得寡淡无味。
枕头底下有一本《萨朗波》,他摸出来读了几页。他一会儿要熄灯睡觉,他想:我会做一个什么梦呢?
这时,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在他门前停下。咚咚!有人敲门。谢观跳下床,这时门外萨那开口说话:“谢观,我是萨那,你不用开门,我来说一声就回屋了,今天好累。”
“好吧,你早点休息。”
“你屋里亮着灯,你在读书,还是写小说?”
“没有,我要躺下了。”
“好吧!”
“记得关好门窗。”
“好!晚安!”
“晚安!”
一夜无梦。醒来,脑海里空落落的。窗口的光是灰色的,玻璃上有响声。谢观半截身子从被窝里露出来,伸出胳膊把窗帘扯开一角。外面在下雨,雨点打在玻璃上,一条条水线像山体上的裂缝。他昂起头,看见苹果树在摇摆,菜叶儿在起伏,听不到雨打声。就在这顷刻间,雨突然下急了,哗啦啦铺下来,无数的水分子在玻璃窗上撞得粉碎,溅散开来,把玻璃洗得清亮。他把身体挪到床中间,后背靠着墙,被子掖到胸口,他就这样在床上温着,看着窗口。他把窗帘又扯开一点,这时,他看见窗檐下歇着一只蝙蝠。这只蝙蝠两只脚紧抓着窗棱露出的一截铁钉,身体蜷缩,两个长翅膀紧抱着身体,它的脑袋就缩在羽毛里。雨分子打湿了它的后背,爪尖儿在滴水,它不时抖动一下身体。远方,浓雾笼住了漫长的群山,看不清树,看不清山间的村舍。菜园外的那一片居民区,没有灯光,听不到马达声。世界还没醒来。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雨下小了,小院里也有了动静。房东大爹在院里支了三把大雨伞,小黑狗站在伞下,望着伞页滴水。大爹今早没生火堆,雨把廊檐下码着的劈柴打湿了。谢观穿好衣服,靸着凉拖鞋来到屋外。他看见萨那的屋门开着,萨那蹲在屋檐下不知在忙活着什么,谢观走上前,看见萨那在给五棵观音莲上土。门口有个小凳儿,谢观拿起小凳,在萨那身旁坐下来。萨那看着他笑,不说话。谢观也笑了一下,他看见萨那露出的一小截胳膊上有泥巴,她带着塑料手套,垂下的刘海尖上有一粒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