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舟到车集的时间屈指可数，前任时期形成的政治格局，已是一件冰雕作品，遇到七月炎炎烈日致命的烘烤，冰雪消融荡然无存了。那些深得前任书记宠爱的重臣们，一个个夹着平日里扛得比旗杆还高的尾巴，在新主人大腿跟前小心谨慎地转来转去。而在前任书记面前从没得意过的，都把巴结龙舟看成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一个个又都似忍气吞声熬了多少年的媳妇，急不可奈地向自己的新婆婆递着媚眼儿，梦想着龙舟能发现他是个有能耐的媳妇，希望龙舟能给他一个施展才能的舞台。范畴把这情形比成了一支换了主教练的足球队，所有运动员谁都希望得到主教练的器重，获得较多上场机会。范畴在前任书记那里从来就没进入过主力阵容，甚至连替补队员的板凳坐得都很少。那时候的范畴，在主力队员面前都得小心翼翼，生怕哪里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得罪了他们。那时候的范畴，心里总是不平：看你们每个人的印堂都油光闪亮，每个人的脸上都凝聚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祥和气象，可就你们这帮无能之辈，能把车集搞好吗，车集有多少钱能被你们这帮挥金如土的家伙折腾呢？有时候范畴甚至会痛心疾首在心里责骂：车集真是他妈的邪了，好单位好部门的一、二把手，全让牛鬼蛇神掌了权。龙舟来后，点着名要范畴做党委办公室主任，一直不被人当回事的板凳队员，转眼间成了龙舟政治结构里的核心部件，过去连媳妇都没资格当的丫头，竟然一下子成了婆婆，乌鸦变成凤凰了！因而每每看到前朝宠臣们成天在龙舟办公室门口打转时，范畴总在心里指责他们：你们也太贪了吧，土匪胡汉三还知道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呢，你们怎么就不肯让位给别人呢？！
从工作角度讲，范畴更应该是龙舟的得力助手和思维的体现人；从情感角度讲，范畴应该是龙舟最亲近最可依赖的人。可龙舟到基层考察，往往只是让范畴通知镇委、镇政府领导和相关部门负责人同行；龙舟要出席会议，也只是带上党委办公室一个秘书；龙舟找人谈话，也都是由他自己亲自通知。眼下范畴做得最多的，便是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帮助龙舟搜集材料和数据，接听一些无足轻重的电话。这天早晨也是如此，上班时间都过了半个小时了，龙舟人没到班上来，电话也没联系，范畴根本不掌握龙舟的去向。范畴只能编一些瞎话搪塞打电话询问书记去向的人。八点过后，龙舟来到班上，范畴连忙地给龙舟沏了一杯浓茶。
龙舟抬头望着范畴说：“没什么急事要处理吧？”龙舟比范畴矮了十五公分左右，则又比范畴重了一半，说话的声音浓厚而有力度。
“何副镇长和甘主任打电话找过您，至于什么事，我……不太好问。”
“有什么不好问的。以后只要我不在，你就有责任代表我处理一些基本事务。”龙舟曾经就自己的工作方式和范畴交过心，明确告诉过范畴，他既不喜欢迎来送往，也不喜欢做什么事情都弄得惊天动地，事业是做出来的，不是别人抬出来的，也不是下面人捧出来的。龙舟还提醒过范畴，说你如果处处跟随我左右，事事都帮我提前想好了，那我的工作就没一点私密性了。
“龙书记，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和器重，可是……我哪能代表得了您呀！”
“怎么不能？再说了，我只是让你代表我处理一些基本的……你怎么这么谨慎，这么胆小怕事！”龙舟盯着范畴的脸，突然转过话题反问，“听你这话音，好像有人不听协调了？”
龙舟这一问，让范畴脑子里竟然不由自主地想起金姝一次次善意的提醒，略略思考了一下，说：“龙书记，您虽然到我们镇来的时间不长，可我已感觉到全镇上下已经形成了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各行各业全体工作人员都能克己奉公克勤克俭勤奋工作，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哪个部门和哪个领导，对您的指示与意见阳奉阴违的。”奉承了龙舟几句后，范畴便把话题往损坏甘维名的方向上引，“龙书记，您昨天看电视了吗……”
龙舟脸上的肌肉微微抖动了一下，没接范畴的话茬，一边低头整理办公室桌上的文件，一边给他布置任务：“你先看看这些材料，吃透了精神再以我的名义写篇文章，题目就叫……就叫《车集镇体制改革之我见》吧，尽量写得短一些，太长了我们的小报不好登，电视台那边处理也不方便。”
范畴一边浏览材料，一边心里骂着甘维名：算你这老东西运气好，没让我给你的本奏完，你就等着吧，只要逮着机会，我就会在龙舟面前灌你黄汤的！草草浏览过材料，范畴的心里很快得出结论：龙舟所说的文章，既是他到车集这阶段工作的小结，更是车集中学体制改革前的铺垫和冲锋号。与这个意识同时出现在范畴大脑里的，还有从来就没在他大脑里消失过的、糟蹋甘维名的念头。于是，范畴抱着资料来到龙舟的办公室，贴近龙舟身边，轻声说：“龙书记，您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给报社和电视台打个招呼……”
“你是说给甘主任打个招呼，请他通知一下报社和电视台。为什么？”
“我担心他们会轻视，或在你的文章里添加他们的意识。”
“不会吧？”龙舟的目光温暖而且柔和。
“论说他们应该没这胆量，可……上次干部会……”
龙舟这下子可是真的入神了，两只本来就是圆鼓鼓的大眼睛瞪了起来：“上次开干部大会……”
“您可能……没看那次的电视新闻报道。”
龙舟抬高嗓门喊了起来：“有什么你就大声说出来，别婆婆妈妈的！”
“那次大会，是您到我们车集召开的第一次全镇干部大会，可电视台只播了几十秒钟，而且连一个正面镜头都没有给您。我那几天刚好事多，没太注意电视节目，后来还是我老婆发现的，她说……”
“你老婆说什么了？”
“我老婆说……说您开了那么长时间大会，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哈，哈，哈，你老婆这话说得好啊！”龙舟嘴上说得轻松，脸上的表情则是阴森森的。
“龙书记，我老婆没文化，当时我就狠狠地骂了她一顿。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龙书记，办公室人多事杂，我想回家把这材料好好弄弄？”
“行，你回家写吧，明天下午我要看到稿子。”
范畴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在龙舟的心里起了什么作用，也不清楚是否真的会对甘维名产生伤害，但他已经很知足了。有了这副好心情，材料写得自然很顺畅，两个小时不到便写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