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5年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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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从谋划起事到心生嫌隙,从团结对外到互相残害,几乎就是瞬间的事情。和人在一起,总难免陷入失控的局面,不如和羊在一起,天高云淡、心无他顾。
不幸总是降临在崔家,那间处于东山坡脚下的灰瓦房子。
去年,崔长生唯一的儿子和儿媳准备秋后像村里其他年轻人那样去城里打工,却在一个夜晚出了事。那晚,他们把最后一车黄豆拉回家,由于车斗装得太多,严重超载,压坏了跨杆发生侧翻,又是下坡,车栽进山洪冲出的深沟,两人被扒出来时都没了气息。
浑身是病的老崔太太承受不住打击,半年后的一天深夜永远闭上了眼睛,撇下崔长生和孙子,撒手离去。
那一段时间崔长生爱说不幸这畜生是长着眼的,专和我家过不去。他还爱说自己这名字取坏了,长生,克走了他们。这些灾难压在身上,崔长生苍老了很大一截,脸上的皱纹显得更多,原本花白的头发渐渐归于纯白,他只剩下孙子小凯了。
小凯体弱多病,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五岁的孩子看上去只有三岁那么高,又瘦又小,嘴唇和指甲总是发青,去年儿子儿媳本打算收了秋就带小凯去做手术,没想到说出事就出事了。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又照顾多病的老伴和一群羊,还得下地干活,一耽误就是一年。崔长生把一群羊托付给同样养了羊的吴家,收拾东西准备去101医院,那是城里有名的医院,儿子儿媳带小凯在那儿做的检查。他说不管花多少钱,一定要治好孙子的病。
临行前一晚,崔家坐了一屋子人,崔长生给小凯叠衣裳,一双笨拙干硬的粗手,叠那些小衣服小裤子,看着让人心酸。老吴太太就抢着去收拾了。
刘长河自从一条腿瘸了,家里又发生了一些事,就非常相信命运,时常把玩一副扑克牌。他说:“你自己也得穿好点,才让人瞧得起,不受欺负。还有,该硬气的时候一定得硬气,要不他们就不急不慌的。”
刘长河又提起伤心事,前年老婆生孩子难产,送到县医院做手术,结果孩子剖出来已经死亡。没多时,老婆大出血控制不住,也去了。医生给的结果是送太晚。事后,刘长河认真分析当时的情形,说他分明记得当时送去时,医生恰好换班,护士给看了看,让办手续。他把疼得浑身冒汗的老婆扶在长凳上休息,瘸着一条腿楼上楼下跑了好多趟总算办齐了手续,填规矩各种单子。那时,老婆已经疼得脸色发紫,一句话说不出来,护士才着急慌忙叫了医生过来。医生很沉着,说这样的情况见得多了,让他不要着急。要说送得晚,这上上下下耽误的时间应该算在谁头上呢?起先他也怪自己的瘸腿,后来怪自己到了城里就变了个人,在家时大吼大叫,气急了还摔个杯子什么的,在外面就像中邪似的成了半个哑巴,当时来点脾气,催急一些,情况可能就不一样了。
人们劝刘长河别说过去那些事了,让这不幸的人听了更难受。
崔长生坐在炕沿守着烟笸箩卷烟,抬起干瘪的眼皮说:“中邪?”
刘长河说:“是中邪,那是一股邪劲。”
齐大雁是个爱咋呼的人,男人在城里一家医院当保安,她有过几次进城经历。齐大雁说:“到外面就是不能多说话,有人热心闲聊那是专门打探底细,看你身上揣没揣钱。下了客车不能啥车都上,坏人把你拉到旮旯胡同直接抢钱,你得随大流走,不知道路就问,人家告诉你了,你得说谢谢,城里人都喜欢听也喜欢说谢谢。实在要坐车,就去坐的士,那个安全,就是贵。”齐大雁想起崔长生不大识字,就用一张纸写下101医院字样给崔长生看。崔长生认识阿拉伯数字,也认识医院两个字,为了稳妥起见,他又仔细辨认了一下。
有些去过城里的人,纷纷把经验说给崔长生,崔长生一会儿嗯一声。
老吴头说:“长生脑袋好使,也是摊上这些事折腾得不爱说话了。不管咋的,出去了,咱也有颗脑袋,也有脑子,自己得瞧得起自己。庄稼院有啥砢碜?哪家办喜事没买冰箱彩电?”崔长生又嗯了一声。
天还没亮,崔长生抱着用花棉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凯,挎起包裹,揣上这些年辛苦积攒的几万块钱走出了马兰店。
崔长生是在一个晚上回来的。
下雪不冷化雪冷,积雪消融时的初春如果刮点风,冷得钻骨缝。晚上八九点钟已是透黑,白天化成水的冰雪经过低温,冻上一层薄薄的冰碴儿。许多人家早早上炕,钻进热被窝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电视。崔长生抱着仍旧裹得严严实实的花棉被走进夜里的村庄,他走得很小心,冰碴儿在脚下碎裂,发出咔嚓咔嚓无比清脆的声音。路过吴家,还没上炕歇息的老吴太太推开门,把头伸进夜里,循着声音问:“是看病的回来了?”老吴太太没听到回答,只听到冰碴儿碎了一地的声音。
齐大雁家的狗叫个没完,吵醒了刚睡着的小婴孩,齐大雁出门大声训斥,狗仍旧不依不饶。齐大雁说:“看见鬼了吗?”反身进屋又说错话般吐吐舌头对婆婆说:“哎呀,好像是看病的回来了,也不知那可怜的人听到没有,那孩子捂着大棉被。”
婆婆说:“你咋不问问孩子?”
齐大雁又吐吐舌头:“明天去问。”
刘长河也没睡,正坐在炕上一张张掀开未卜的牌,好像突然算到崔长生回来一样,急忙下地趿拉着棉鞋来到门外,对一团黑影喊:“手术顺利吗?”刘长河仍然没听到回答,只见那团有点佝偻的黑影渐渐蠕动到东山坡脚下,进了崔家那间缓坡上的房子,羊咩咩地叫了。
第二天一早,老吴头赶着自己的羊群来到那间灰瓦房前,崔长生的羊不在圈里,看来昨夜老太婆没有走眼,崔长生确实回来了。他发现屋门锁得紧紧的,仔细倾听,里边一点声息也没有。崔长生的儿子媳妇原来住西屋,他们死后,那屋便不烧火也不住人了。从东窗望进去,炕上没有铺着被褥,只零散摆了些玩具。炕柜里装满了叠得齐整的棉被,一床床相互挤在里边。地中央有个火炉,旁边是几根木凳和立在西墙边的圆桌。东墙边有两个装杂货的老式木箱,紧挨木箱靠近窗边摆了台白色的冰柜,一切都是冷冰冰无人居住的样子。老吴头叹口气,不明白崔长生把小凯放哪儿了,这孩子才做手术,正需要休息,不可能领着去放羊了吧?想着,又叹一口气,两家关系一直非常好,孙子小勇和小凯同岁,俩老头还经常一起放羊,经常一起咂几口烧酒,拉拉家常。他回家来该好好照顾小凯的,那些羊老吴头一人就可应付。
老吴头赶着羊准备往西甸子走,来到靠近河边的大路,远远看见崔长生正赶着羊群去往河圈方向。天不好,灰灰的,刮着疾风,地上悄悄融化的薄冰沾满了草末和尘土。崔长生穿着往日放羊时穿的灰色长棉衣,戴着棉帽子,右手插在胸前的衣兜里,左手挥舞鞭子。老吴头将双手罩在嘴上大声喊:“老崔,回来了?孩子咋样?”许是隔得太远,疾风不仅吹着干枯的老榆树呜呜作响,还把他的声音吹散了。
河圈里大片积雪没化完,经过冷夜,干草都冻在雪水里,羊吃不到。老吴头本想赶过去,看着饥饿的羊,又放弃了想法。
到下午回来,把羊圈了,老吴太太递过一碗热腾腾的擀面,老吴头蹴在炕上吃,他喜欢吃辣椒,尤其在这干冷的天里,几个红辣椒放在炕桌上,一口面,一口焦干的大红辣椒,就把整天的寒气都逼出了身体。他正嘶嘶地咧嘴哈气,小勇跑进来嚷着要吃一口,看着孙子调皮的样子,老吴头猛想起崔长生来,就叫过忙碌的老吴太太说:“长生昨夜真是回来了。”
老吴太太忙问:“小凯呢?小凯咋样了?”
老吴头说:“没见着,只看见长生在河圈里放羊。”
“那你还不去看看,照顾照顾?”
老伴一说,老吴头忙放下碗,向东山坡的灰瓦屋走去。羊在圈里,看见老吴头咩咩地叫,门也没锁,却紧闭着,怎么敲也没动静。老吴头攀到窗上向里张望,也没见着半点光亮和人影,他敲着玻璃窗说:“是我啊,我是老吴。”
仍旧没有回答,好像里面根本没人。
连着几天时间里,老吴头早晨去放羊,碰不着崔长生,晚上去他家,也见不着人影。他发现崔长生有意躲自己,什么事都比往日快半拍或慢半拍,把两人长期以来习惯的时间故意错开。老吴头想不明白他这是干啥,难道小凯又遇上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