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长生像往日那样,和他的羊群平静地出现在河圈。看样子,他打算一直这样过下去了。老吴头要去劝,老吴太太让他再等几天,这人还没缓过劲,反正已经放进冰柜,就让崔长生和孙子多待些日子吧。老吴头很上火,小凯那圆溜溜的大眼睛还在眼前忽闪呢,说没就没了。生老病死倒是常事,偏偏又是那么个人家遇上,什么刚强的人能承受住呢!老吴头住在后街村中央的高坡上,家里是南炕,坐在炕上能看见一间挨一间的房子,也能看到河圈远一点的地方。有时,崔长生走得远,老吴头眼睛花,也能影影绰绰看见点,灰突突麻花花的,好像在动,又好像一动不动。
山沟里经不得事,尤其像崔家这种大事,极不寻常,难以想象。农忙还早,整天没事,白天坐不住,夜里睡不着,心里总发慌,捧着饭碗、蹲着茅坑也想着事。究竟惦记些什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或者想干点什么,能帮上什么忙,都没个准。那就串门子吧,串来串去,齐大雁家变得热闹起来。
齐大雁是个能说的小媳妇,什么话都能接上茬,嗓门大,声音粗,听起来有些男人的剽悍。有时,多少是吹嘘了点,扯得比较远。可是,对于医疗事故这类事,人们喜欢听。尤其喜欢听她说那20万。
“真给?”
“给,当然给,敢不给吗?”
对于这类事,在人们心中就像装着一簸箕隔夜的锅底灰,从未想过能够冒点火苗出来。人们喜欢听能吹嘘的齐大雁一遍遍煽风点火,感受那种突然升起的火苗在心中呼呼燃烧的感觉。这种意外,对人们来说,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刘长河一拐一瘸往齐大雁家走的时候,心里想着齐大雁那天说的话,也想着他的老婆和孩子。他到齐大雁家,先看看熟睡的孩子,轻轻摸摸脸蛋,摸摸鼻子说:“看这小样,看这小样。”头歪来歪去看不够,很是稀罕了一阵。
然后刘长河问齐大雁:“去医院闹,真的能赔吗?”
齐大雁说:“当然赔,孩子他爸亲眼看见的还能假吗?再说,你看电视,这种事老鼻子了。”
婆婆瞪了齐大雁一眼:“说话时走走脑子,嘴快了能抢到金元宝吗?”
齐大雁的嘴仍然很快:“明摆着,孩子在那儿,凭什么不去?”她转向刘长河,“这农村人吃了多少哑巴亏呀!”
刘长河说:“那都是些啥人在闹?”
齐大雁也不知道,不过她可不这样回答。她说:“啥人都有,亲戚朋友,左邻右舍,能上的全上。”
刘长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问是城里的人还是农村的人在闹?”
齐大雁说:“管他啥人,是人就行!”
齐大雁的婆婆想管住媳妇的嘴,她把孩子的脏衣服塞给她:“你看见了?又不是你在城里当保安,少说两句吧,洗衣服去。”
齐大雁自己都管不住自己的嘴,更何况婆婆。刘长河此时很愿意听齐大雁说一些管不住自己嘴的话,他需要她一遍又一遍肯定他认为是虚妄的区域,帮他在心中挖个坑,扎扎实实栽上一棵树。果真,齐大雁越说越有劲儿,她把脏衣服放在炕上,一条短粗的腿架上板凳,甩甩齐耳短发,翻动着阔大的嘴唇激昂地说:“闹啊,搁冰柜里干啥,还等活过来不成?”
刘长河感到有股莫名的冲劲从他的脚心一股股往上涌,腿肚子突突跳,他粗鲁地说:“说得好,是他妈该去折腾一把。”
刘长河从齐大雁家出来,径直朝河湾走去。
崔长生操起袄袖站在一群羊中,神情淡漠。他微抬着头,没有望向群山,也没有望天边的云,更没有看他的羊群,他的眼里什么也没有,却会突然从胳肢窝抽出鞭子,轻轻打在某只不听话的羊身上。
刘长河说:“不能就这么着了。”
崔长生摇摇头。
刘长河说:“找他闹去。”
崔长生摇摇头。
刘长河说:“就这样吃哑巴亏?”
崔长生仍旧摇摇头。刘长河说起他老婆在医院的那些事,说得捶胸顿足。不管说什么,崔长生都摇摇头。
“20万哪!”刘长河用力拨拉手中的扑克牌。
“惹不起。”崔长生望向远方再不肯说话了。
不仅刘长河一人,整个马兰店都觉得崔长生该闹一闹,小凯是老崔唯一的念想,现在让医院弄没了,闹腾一番,也是给马兰店出口气。
也许是时间让真实沉淀下来,使得人们渐渐接受。也许是对那孩子的同情远远超出对他的恐惧。还也许20万这庞大的数字,这些集中在一起,把冰柜里装死孩子这事彻底冲淡了,大家再次聚到崔家,希望崔长生挺起腰来,不仅为自己,也为这村子讨个说法。那间灰瓦房里人气一天比一天旺,每晚都有人去串门,或坐或站,烧水扫地,抽烟喝茶,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还经常带几个烙饼、油馍或刚煮好的饺子,就连胆小的齐大雁也敢在冰柜周围转悠了。常来的人,各自就有了各自习惯的位置。刘长河总是坐在木箱旁边,一边说话一边往箱盖上摆扑克牌。老吴头一直坐在炕头最里面,守着烟笸箩,不是卷烟就是抽烟。齐大雁坐在火炉旁的小凳子上,说着话就会用炉钩子当当敲几下炉盖子。崔长生坐在炕梢靠近木箱的角落,时常盯着对面刘长河的脚面子发呆。还有的喜欢靠墙坐着,勤快的人帮着烧水跑腿。
崔长生惯于沉默,不过这些热心的乡邻让他有了感动,他注视大家的眼神再不似往日那般冷漠。
齐大雁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微妙的变化,说:“崔大爷,别的先不说,你把在医院的事给大伙儿讲讲吧。”
一提到这个,崔长生的双眼又失去了焦点,茫然地望向虚空。
刘长河急得没法,将他的双脚挪到一边说:“崔叔,你说啊。”
崔长生的眼圈开始发红,一直不停地红,然后两颗泪就掉了下来,他嗫嚅着说:“说说吧,我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