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滇池》2013年第08期
栏目:小说家
老杨他们走时,怪我说了一句大话,这下倒好,我孤零零站在文化广场上,对面马路是有不少车,可我压根不知哪个车是去木马邑的。
我刚拨通陶小绿的手机,有辆警车窜来,我惯性地往后一“溅”,手机像个水点飞甩了出去,陶小绿的声音在地上若隐若现:“我真的不能去,不好意思去……”
车上下来一个警察,迅疾而有力地把我往车上扯,我也有力而强硬地与其对抗,我差一点就够到手机了。拿住手机,我声调悲哀地说,好,小绿,咱不去,咱在家平安无事……说完马上关掉手机。同时,心里现出另一个焦虑,这事怎么也该告诉老杨他们一声,可还有什么机会告诉。警察说话了:
“误了吧?”
“什么‘误了’?”我还别扭,一回头,发现这可是一张陌生的熟面孔。说陌生是时间长了,五六年了吧,五六年的岁月在他脸上的积淀是,眼神更像鹰隼,脸庞略加宽阔,胖了些;但腮边和下巴处那些微微的青春痘还在,那时候我们比过这个。
那时,我们同在乡镇住单身,他是派出所户籍警,我是乡政府办公室文秘,除了到食堂吃饭的时候遇见,平常很少单独来往,也不怎么多说话。
到报社第一年,我又见过他。我们下乡采访归来,过当地的一片果园,隔着窗玻璃,看到果园外一辆警车斜插在一辆三轮车前,警察正在煽那个三轮车司机耳光。相比尹春春,三轮车司机孔武高大,可他始终在被打击的范围内不离不弃,我们想,他可能因为慌乱才那么麻木。可不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几曾见过这样的阵势——他悠哉游哉开自己的三轮,前面突然冒出一个警察?我们躲在一边偷眼观瞧,直为那个农民心急如焚,我都看见自己走下了车,然后高举采访证义正辞严:住手!记者!可我毕竟一动不动还坐在车里。我的眼前不断晃过尹春春那面片一样飞舞的手掌,和他打人时还嘻笑乐呵的表情;那手在乡里吃饭时我仔细观察过,很白,很细,特别像一双女人的手,我想那样的手煽在一个人脸上应该是很温柔的吧,可我内心毕竟没有温柔起来。那件事让我永远记住了这个尹春春,警察就是警察,不管他的手有多白多细。
尹春春笑着拍拍我的肩,握紧方向盘,车向着木马邑的方向驶去了。他原来和我一道。我放心地松松毛耸耸的后背,又拿起手机招呼陶小绿:“没事了。”声音听起来仍然英雄气短。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木马邑?还知道我在文化广场?”陶小绿那边安顿下来,我迫不及待问。
“这世上连颗沙子我都想装在眼里。”尹春春紧盯着路况,平平淡淡说。
或许因为我自认还算个文人,对凡人就一副哲学家姿态本能地反感,但放在尹春春身上,我的反应没那么强烈,我十分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要说一个人因为心存畏惧对另一个人格外恭奉,在我和尹春春间也不可能。现在我是这个县报社的新闻部主任,说不上家喻户晓,但机关的人差不多都耳熟能详,若非这样,县委不会再次抽调我作为工作队队员,而陶小绿就不一样了。“不好意思去……”我总觉得陶小绿这句话实在别有意味。
“几年不见,哥们儿怎么这么没话?”车已经出了城,路面渐渐开阔,尹春春开始横冲直撞。
“嘿嘿。”我干笑了一声,眼前闪过陶小绿那桃红柳绿的面庞。如果说我在文化广场的紧张主要缘于陶小绿,尹春春可永远没有机会知道这一切了。
为了打破沉默,我问了尹春春许多公安方面的问题,我问他答,是我们这个行业的机械逻辑。但我似乎比哪一次都享受这样的欣快,我看着尹春春边说边开车,手忙脚乱,内心掠过一丝卑鄙的窃喜:在如涌如潮的话语堆里,我被干净地置身于外;即使现在我搭了他的车,我也一样从内心拒绝这个警察。
半个小时后,当大批的房子被抛离身后,前面呈现出成群结队的树木,木马邑到了。
若说城市除了实体建筑,它的气息尚有种辐射效应的话,木马邑恰在这气息的边缘。这样说来,它的被吞并和被演变最终不可避免。
一条灰黑陈旧的街道,街两旁好多人瞪大眼睛袖手旁观,一群羊从他们中间熙攘而来,羊群滚沸起的尘雾长久地使人们面目不清。尹春春只好打住方向盘等羊群过去,他说,过了这条街,再拐个弯,就到乡政府了。
我的手机就在这时嘹亮了一下,陶小绿。
在我听来,即使隔了千山万水,陶小绿那慢腾腾的疑惑,也依然妩媚:
“出什么事了?怎么说‘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