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湖》2014年第02期
栏目:新锐
这人一上了岁数,更年期一到,光景就是不一样。何美兰在镜子前匆匆抹完脸,往手里沾点嫩肤霜,准备搽上额头的时候,眼睛一扫,看到自己左脸颊上有那么深深的一块斑渍。她拿了毛巾擦,擦来擦去都擦不掉,这才确信自己的眼睛都花了,看不见脸上长花斑了。
话说人到中年,可总有操不完的心。眼看着总算将儿子毛毛送进了大学,老公却不能省事。何美兰想着就叹出一声气,收拾好盘盏,拎了皮包,就出了门。
老公徐怀义住院了。五十出头的年纪,却得了心脏病。这也难怪老徐,厂里一沓子的事情要处理,长年身心疲劳,这病上身也不意外。只是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倒下了,就倒得真不是时候。好歹,在医院耽搁两天,看能不能及早出来。这厂子是离不开老徐的啊!
原来,徐怀义的厂就在马路边上,占着六七亩的土地。这年月,到处都在城镇化改造,厂子搬迁是迟早的事。有远见的业主都早早地在边郊置了土地,等拆迁一到,立马就腾挪出地方来,还可以拿捏着分寸跟政府讨价还价,要一点赔偿金。可是,徐怀义倒好,这么多年,也不知脑袋放到哪里去了,心思不对路,什么事都做不好。徐怀义原先也是向镇里提了土地要求的,镇里的一把手也拍着胸脯答应了。徐怀义想,这样板上钉钉的事情,总不会有闪失,就一直等着那块宝地从天上掉下来。可让徐怀义没料着的是,一把手被调动走了,这宝地一眨眼的工夫就无影无踪了。眼下,拆迁的步子已经挨到厂子边了,可叫他往哪里搬呢!这不,一着急,就心脏病突发,给气病过去了。
何美兰一向是信任老公的,觉得有老徐在,这天就永远塌不下来。但是,事到如今,她这个和老公一起白手起家奋斗过来的女人,也不能白白看着一摊子事就这样拾掇不起来。不管怎么说,项目合同该终止的终止,员工该裁去的裁去,设备该转让的转让,留下核心力量,搬回老家先度过难关再说。这些事情,何美兰做起来快刀斩乱麻,利利落落的,不见一丝拖泥带水。只是,这风风火火忙了两个月,自己的脸上长了花斑都不知道,其中的辛苦谁知道,谁来体贴!
医院在城西,司机老李开车要半个小时。其他人员可以裁去,唯有这司机是裁不得的。这是近两年何美兰才悟出的道理。只要司机在,她老公徐怀义便是飞到天边,她也找得着。
徐怀义躺在病房里,上周送进医院的,医生说,这还算见效快的。何美兰端着煲好的粥,给徐怀义盛了一碗,徐怀义说,不饿。何美兰坐在他身边,真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厂子里的事情,还得拣好的说,不能告诉他一点烦心事,自己粗枝大叶地这么处理,徐怀义已经从办公室那里多少了解了一些。眼下自己躺在床上,厂里没个主心骨怎么行,美兰是自己的老婆,一手跟着自己打拚过来的,她当下的处理,省了他的半条命去,现在,他只需要安心养病就成了。这病,说起来也是心病,美兰这么快就把事情料理好了,他这心病也就去了一半了。
来看徐怀义的人很多,厂里上上下下的管理人员,这些年来仰仗着徐怀义过日子的亲戚朋友,水果、鲜花、营养品在床头柜上不断地放,何美兰拎走了一批又一批,但是,给徐怀义煲粥的毕竟只有自己一个人。老婆的功能毕竟不是谁都能替代的,要不是那天晚上自己发现得早,徐怀义这条命说不定就交待了呢!
然而,徐怀义对于老婆煲的粥,似乎并不受用,两个人面对面也说不上几句话,除了厂里的事务安排,几乎就没什么可以再谈下去的。儿子上了大学,在外面,也很少给家里打电话,要谈什么早谈完了。何美兰这才觉得,如果不是这些年有这个厂撑在那里,她和徐怀义真的就没什么可聊的了。好在家里家外,由她一个人操持,事情总是源源不断,她也有该受累的。徐怀义这边情况还算稳定,她除了煲点粥来,坐坐便回去。
“你不用来了。这里的饭食很好。厂里的事情要你管理,你也不必两头跑,辛苦得很。”一天,徐怀义躺在床上对她说。
何美兰便真的来得少了。她想,把厂子安顿好,就是对徐怀义的最大照应。
然而,何美兰这次还真打错了算盘,等她有一天突然又拎着一罐粥来医院时,她和姜媛正好撞了个对面。何美兰就觉得这个女人怎么这么脸熟,但一时还真想不起来在哪儿碰到过。但她就真真切切地站在徐怀义身边了,医院的饭菜伙食好,原来是这女人煲的汤好。瞧他们那亲近的样子,一个半躺着身子,一个拿着勺子在边上喂着,外人不知道,还以为他们才是夫妻一对呢!
姜媛看了何美兰一眼,一脸平静。这女人沉着、镇定,继续喂着徐怀义,徐怀义呢,没想到何美兰在这时候出现,有些尴尬的样子,只小声催促着姜媛:“走吧!”姜媛不慌不忙收拾了碗盏,低着头,都没看何美兰第二眼,就从门口出去了。
何美兰立即反应过来,紧跟着出去。她站在阳台的走廊处,看着姜媛下了楼梯,一步步地走出医院的大门,上了门口一辆车,这才收回视线,往病房走去。
这是重病监护室,同室还有一位病人,按照何美兰的性子,在这时候大吵大闹,让同病房的人看笑话是不可能的。在这样的事情上,何美兰还是能拿捏住分寸的。她沉着一张黑脸,并不立即问徐怀义,这女人究竟是谁,他们好到什么程度了。是啊,有什么好问的呢,自己不是看见了吗?一口口地喂着,跟新婚夫妻一样。而自己煲的粥呢,嫌多余了!
何美兰将粥在床头柜边一放,想了想,人家都已经吃过了,自己何必白献殷勤呢,于是,又将粥重新拎在手里,出了门去。上了司机老马的车,又忍不住一股悲怨气从心里腾腾地冒上来,老马呀老马,这样的事情,什么时候发生的,已经维持多久了,他老马能不明白,都一起帮衬着瞒着自己!哼,趁着节骨眼上,还不把这些不中用的奴才都给裁了!
黑色奥迪A6拐来拐去,在路上要花掉半小时。徐怀义前年将家搬到了城西郊野,一大片湿地上建造起来的一个别墅楼盘。徐怀义置下了其中一幢,是独门独院的三层楼别墅。这幢房子花掉了家里差不多三分之一的财产,何美兰都觉得肉痛。但是,徐怀义说,我们也打拚到这个年纪了,真的不知道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只当是犒劳一下自己,让夫妻俩下半生生活得有质量一点吧。
何美兰想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虽然说三层楼的别墅,一家三口人住起来觉得太过空旷,但是装修好以后,看上去的确富丽堂皇。何美兰当初嫁给徐怀义的时候,他可什么也没有,何美兰又何曾想过自己能有这样的日子,即便是奢侈了下半生,躺在梦里也觉得是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