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星期日,不出早操,也不上课,丁卓睡到10点才起床。
刚进6月,人们就感到了酷夏的那种燥热,连呼吸都觉得热辣辣地难受。
邓玉山洗脸回来对丁卓说:“推子坏了。”
为了省钱,班里的男同学凑钱买了一把推子,互相理发,虽说发式差些,能把头发弄短为原则。推子坏了,便没了辙,顶着一头长发,就像戴了一顶毡帽,头皮都长了痱子。只有星期日才有时间整理内务,丁卓和邓玉山来到街上的理发店,一番讨价还价,说定了剃光头,不刮脸,两个算一个,出两毛钱。
那年月,有5毛钱,8个同学就能去饭馆大餐一顿。5毛钱一碗红烧肉,8大片,每人一片,谁出的钱油汤归谁。一大片香喷喷肥嘟嘟的肉片嚼在嘴里,那种感受绝不亚于一个异性的热吻。若花两毛钱理个发,岂不是极大的浪费?更何况丁卓和邓玉山都没了父亲,属于特困学生,一分钱对他们来说都是宝贵的。
那时,最怕听到的一个字就是钱,一提到钱就打心底里发怵。我们低年级的学生每人每天7碗饭,每月伙食费7块钱。相当一部分学生为每月的伙食费犯愁,除了依靠家里,自己也要设法自力更生。
剃光了头后,邓玉山借了副箩筐去挑煤。煤矿距城里10里地,5毛钱100斤,挑到城里能卖到一分钱一斤。邓玉山个子高,有力气,又是村里的孩子,挑担的活儿自小就干惯了。只是县城里的市民有限,若不事先联系好,挑来煤也没人要。好多同学看上了挑煤这行当,竞争也就空前激烈。外加一担黄土或一担水,服务越来越到位。为了那几毛钱,他们宁愿多出点力气,也要想方设法保住老主顾。
丁卓就不同了。城里生,城里长,身单力薄,挑担子就像扭秧歌。他也有自己的招数,去各单位的垃圾堆上捡骨头,一斤骨头二分钱。或者去残墙根下刨砖,一块砖一分钱,辛苦一天也能弄几毛钱。不管怎样,每月必须按时交足7块钱,否则,事务长就要点你的名,或停你的伙食。
星期一早上,丁卓一进教室便迎来一阵哄笑。
教室里十来个光头戳在那里,犹如十来只大灯泡那样刺眼。这些光头望着他,他望着这些光头,不觉“哧”地一下笑出声来。顺口说道:“好家伙,光头会呵!”
班里不少男同学不约而同地剃了光头。平日里这些男生都留着分头,区别不大。一剃了光头,便露出了各自的庐山真面目。光光的脑壳各不相同,方形的、圆形的、扁形的,高前额、大脑勺……惟有邓雨山的脑袋最有特色:中间高,两边低,又尖又亮。浓黑的眉毛下一双不太大的眼睛,抑郁、机警而又自信,颇有些像蒋光头。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你们看,邓玉山像不像蒋光头?”大家又是一阵哄笑。从此,邓玉山便落了个“委员长”的头衔。
这光溜溜的葫芦瓢甚是好玩,免不了就有人上去摸一把。如果教室里全是男生也就罢了,偏偏班里的女生比男生还多。在女生面前,男生最要面子,这和尚头岂容别人乱摸?于是,便追上去报复,不想又被身后的人摸了一把。一刹时,你摸他,他摸你,追逐嬉戏,欢笑声此起彼伏。女生们虽未参与其中,而那欢畅尽情的笑声却格外的清脆爽朗,也隐隐流露出一丝羡慕,甚至妒嫉。无奈,光头仅属于男生,女生们只能望头兴叹而已。
头天晚上喝下两碗稀汤寡水的合子饭,已支撑了一夜,经过这一番闹腾,又把仅剩的一点热能耗尽,浑身便软了下来。坐在位子上,静听着自己和同桌肚子里“咕咕”地歌唱,那滋味实在是对一个人意志的磨炼。
对付饥饿唯一的办法是喝水。喝得多也就尿得多,以致尿水都没了臊味。丁卓又去了厕所,洒完尿,身子一激灵,一缕阳光射进他的眼帘。在他避开阳光那一瞬间,无意中瞧见土坎上、也就是学校的后墙上稀稀疏疏趴着几棵不知名的小草。墨绿色的叶片中绽放着几朵紫蓝色的喇叭花,在晨风里瑟瑟地抖动着。他便踩着茅墙爬上去,探身采下那些花朵。那花朵蓝中透紫,紫中透红,分外妖艳。他想,如此惹人喜爱的鲜花若是能吃该有多好啊!便下意识地把花的尾部用嘴唇噙住,轻轻一吸,立时感到一丝淡淡的甜意,久别了的糖的滋味又回到了记忆中。只不过这花朵太娇嫩,也太少,没几下就被他蹂躏得不成样子了。遗憾的是,这花又涩又苦吃不得,实在可惜。
多年后他才知道,这种小草俗称“泡花”,学名叫野地黄,无毒,嗅之微甜,食之苦涩。至今回想起来,口中似乎还有一丝甜意。
那时,对吃的似乎也特别需求,在吃饭排队的先后次序上就费尽了心机。一天三顿饭,除了中午吃得稠一点,早上和晚上都是老规矩——合子饭。
所谓合子饭,就是小米、白菜、萝卜、面条一锅煮。那些有形的东西总是漂浮在上面,排在前边打饭,舀到这些有形食物的机会就多。要么排在最后,锅底上结着厚厚的一层锅巴,虽然一股焦煳味儿,却很实惠。若排在中间可就苦了,两碗稀溜溜的糊糊,一泡尿就啥也没了。开饭的铃声犹如冲锋号,同学们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争先恐后地奔向食堂。铃响之前碗筷必须握在手中,这点常识人人具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