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去,又走回来,走到厨房里。咔嚓一声拔下门闩,门扣在外面一声欢呼,锁也跟着活过来。魔法消失,房屋又成了昭大哥和阿珍姐的。奶奶在门外地坪里叫我回去吃饭。出门的时候,我把梳子留下,换成那面镜子。梳子她只有一把,镜子衣柜上还嵌了一面。原来四只角的镜子,打掉一只,反倒多了一只角。这有些像魔法。一屋子的魔法只剩下这面镜子:从门闩启动,到烟和胡子出场,再到一柜子的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全都在镜子里!棍子拨开的门闩,就像阉掉的驴子没法复原。门裂着一条缝,赌气似的。我弄了一截芦苇,压进门与门框之间。门不再动弹,阿珍姐的房子,只好这样交还她了。
镜子装在衣兜里。衣兜很快活,走动时,它跟着步子一起跳。奶奶在前面叫,我从后面回到了家。我从屋后的排水沟进到茅厕里,猪已经吃过午餐,懒洋洋地哼了哼。猪圈旁边有一堆草木灰,等着拌上猪粪之后撒到田里去。我摸出镜子。刀一般锋利的镜子,一头插进灰堆中,一点痕迹也没有。
镜子是个好东西,每个人都可以在里面找到他自己,也可以把心里的一些东西交给它,镜子好像比它自己大很多,没有一条边线能够管住它,再大的东西都可以往镜子里装。把阳光交给镜子,镜子不会贪污,不会浪费。把镜子悬在头顶,地面上的事物,就会在天顶上长起来。把镜子搁在地上,它会躺成池塘,在自己的里面养一块天空,还有云和几颗星星。就是这样一面镜子,我把一世界的东西交给它,它却只能埋在灰中,跟一头猪做伴。
现在我已经知道夜里跟白天不一样。埋在灰堆中的镜子,好像打夜班的人种下的梦。灰堆一到夜里就像是掺了水。镜子总是很容易蹚过墙壁,来到床上。我等着,先是等到弟弟熟睡的呼吸声从床那头传来,接着又等到爷爷奶奶的鼾声古藤似的从另一间屋子里爬过来。我尽量把声音压低,通往厕所的门还是吱吱呀呀响起。我甚至听到爷爷还是奶奶翻了一下身,一根藤好像断了——还好,它似断而连,过了那一段,又一路蓬长起来。猪在黑暗中哼了两声。我装模作样撒了一把尿。满世界都在倾听一条水跌进茅坑的声音。一股人畜粪便混杂的气味带着熟悉的暖意,在夜气中升起。
我看不到灰堆,可它是比夜色实在的东西,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手扎进去,摸出来是一块响亮的东西。夜在上面泛动它的幽暗。给它一点点光亮,白天就会在上面活转过来。
我摸着它的平滑与光亮。在打缺的地方,摸到它的锋利,就像爷爷在摸一把磨过的镰刀。一块镜子的锋利,我用它收割什么呢?要割就把这个世界割下一块,归我一个人所有。要割就把阿珍姐的房子割下来,没有老师,没有班干部,没有教室和操场,当然也没有昭大哥……
鬼使神差,我打开了通往外面的门,好像真的要去割那间房子。好像阿珍姐也像稻子麦子一样,是可以收割的东西。夜间的风被后山的竹林子举在那里,一会儿一大片,一会儿一小股。有一些会从那里溜下来,刚才还在你的衣服上,一下又到了盖着蓍茅和稻草的屋顶上。风好像是活的,一些东西也跟着在黑暗中活过来。一些落叶草屑先是跟着我蹑行,又突然一阵跑散。一块砖头,几只老鼠,一只惊飞的夜鸟,随时会从暗处蹦出来。你的那颗心又正好系在那些东西上。
黑洞洞的窗户朝向黑沉沉的后山。风引带着一竹林子的黑影在摇在动。窗子底下,我试图蹲得像一尊石头。可石头它没有心跳,它不会呼吸。心一跳,呼吸也就来得响亮。我怕这响亮把窗子里面的晦暗惊动。好像是阿珍姐的声音:“门明明闩着的,会是谁呢?”昭大哥的声音像锤子:“谁等我逮着了,一坨捶破他的脑壳!”我摸了摸脑壳,真想对里面说一声:“不要怀疑我,我是班干部!要怀疑就怀疑阶级儿子,怀疑山麻雀也行。”
里头一阵动,就像一件重物压在另一件东西上,从重物底下传来的声音,像是极难受,又像是极痛快……
我落荒而逃。里头正忙着自己的声音,也顾不上外头的声音。茅厕门一阵吱吱呀呀,仿佛要把刚才没说完的东西说完,甚至还想问一句去了哪里。我给了它一脚。爷爷的声音从夜深处传来:“谁?”我说:“我,屙尿呢!”手伸进松软的草木灰中,我把镜子掏了出来。那地方现在不再住着故事和梦,它住着阿珍姐和昭大哥。你能有的就这面镜子!就是这镜子,你也只能瞅时间,偷偷跟它相会一下。
晚上欠下的瞌睡找到课堂上来了。我努力睁大眼睛,刘老师还是越来越远。她的声音经过一段累人的路程,来到我这里时,像纺织娘娘,又像入睡的鼻息。睡眠像慢慢涨上来的水。刘老师把我捞起来时,我还在一个劲往下滑。我睁开眼睛时,他们都在笑。过了一段时才明白他们笑什么。刘老师问:“刚才讲的什么?课堂上睡觉,想必是不用听就知道!说说看,刚才讲什么?”
陈小琴在一旁悄悄告诉我“勾股定理”。我跟着说了一个“勾”字,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刘老师在一旁穷追不舍:“沟?什么沟?”
“排水沟。”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