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厂在江机厂东北面,隔了个十字路口。先锋厂以前是省属企业,比江机厂高半级,副厅。人多,面积大,家属区连绵一两里路。二十多年前,老黄从部队转业的时候就是副营了,也只能在先锋厂保卫处弄个干事当当。干事当了几年,好不容易提了个副科长,事业刚刚开始有点起色,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突然要往马路对面的江机厂调。很多人想不明白,先锋厂级别高,机会多,他干得好好的,又刚刚提拔,为什么要调走。王玉珍也想不通,天天和老黄吵。王玉珍本来还指望老黄哪一天能把她调先锋厂去呢。老黄一开始还解释,厂小,好混,房子都比那边好搞一点。这一点是事实,老黄和王玉珍结婚的时候还在部队呢,江机厂就给王玉珍分了房子。可是王玉珍埋怨道,江机厂这么好,你转业时到处找人,花那么多钱往先锋厂搞!一句话把老黄惹毛了,竟然一个多礼拜没搭理她。
老黄离开先锋厂就很少回来了,如果来,大都是为了找毛细。
老黄对毛细好,一开始王玉珍还是理解的。一来,毛细实在是太可怜了,三岁时他老子就坐牢了,并且一进去就没能再出来。六岁呢,娘又跑了。家里就剩一个七八十岁耳聋眼花的爷爷。毛细爷爷原来在农村务农,毛细老子出事后,才从农村出来,帮媳妇带孙子。本来,老头子在家里带孙子,媳妇在家属区里里外外捡破烂,勉强能过。可是媳妇捡破烂捡了两年,毛细六岁的时候,有一天出门,有人看见她拎了个包袱,跟一个外乡人上了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此后,再也没有回来;二来呢,老黄总是说,毛细他老子也当过兵,虽然现在犯了事,但从大的方面来说,当过兵的都能算得上战友。
老黄开始每个月给毛细爷爷一点钱,王玉珍是知道的。那时候工资低,也没什么外快,瞒不住。好在王玉珍不计较。毛细爷爷她见过,在马路边上弄了个木头箱子卖冰棒,乌黑干瘦的一个小老头,没有一颗牙,一笑舌头都要掉出来。耳朵很背,跟他讲话得扯着嗓门喊。偶尔,比如说过节的时候,老黄还会把毛细领到家里来吃饭。王玉珍总是尽心尽力,有什么好吃的都往外拿,还把家里的一些旧衣裳改改给他套身上。这都是毛细上学时候的事情,后来他工作了,就没怎么来过了。
可是有一年,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年了,有一天吃饭,老黄吃着吃着突然停下来,跟王玉珍提出来,想叫女儿跟毛细谈朋友。王玉珍勃然变色,说,我看你脑子真坏掉了!
王玉珍说,我以前还怀疑毛细是不是你跟贵州女人的私生子,现在我算明白了,你就是脑子坏掉了!
老黄女儿比毛细大三岁,那时已警校毕业,在派出所里做了几年事了。毛细勉强混到初中毕业,在先锋厂烧锅炉,烧了六七年也没啥起色。更何况,黄晓婷是什么家庭,毛细是什么家庭?黄晓婷的老子是江机厂保卫科长,毛细老子是盗窃犯!老黄想想可能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几近荒唐,此后绝口不提。
王玉珍就是从那时起,想起毛细就觉得别扭,一种怪怪的感觉,反正是不舒服。
先锋厂家属区晚上有灯,不过不亮,昏昏黄黄的一小片光,老远一片,老远一片。王玉珍对先锋厂不熟,到大门口就不愿进去了,叫老黄自己去。白天那趟不算,老黄还是两个月以前来过。那趟来,是给毛细介绍工作的。指望他自己,恐怕很难找到工作。毛细除了上班,从来不跟人打交道。一栋楼的左右邻居,住了几十年了,恐怕都认不全。
先锋厂是去年春节后垮台的,比江机厂迟了一年。老黄在菜市场碰到以前的老同事,才知道他们也买断了。问到毛细,人家说,哎呀,好长时间没看到他了,不知道,不知道哪去了。去他家里找,一趟两趟,门始终锁着。问邻居,邻居都摇头,说进来出去的从来不跟人搭腔,谁知道他哪去了。后来总算找到以前跟毛细一起搭伴烧锅炉的一个人,那个人说,好像是,听他说过,想去打工。对了,应该是到贵州去了,听他讲过,想到贵州去打工。
老黄问,到贵州打工?那个人说,对哟,到贵州打工。老黄的心里咯噔一下。那个人补充一句:脑子坏掉了,去贵州打工。老黄说,哦,谢谢你了。转身走了。走出老远,才叹了口长气。
贵州女人是在毛细六岁时离家出走的,一晃二十多年了。毛细从小到大,从来没在人前提起过那个女人。老黄一直以为,他把那个女人忘了。看来他错了,毛细是找他妈去了。
老黄蓦然想起,毛细初中毕业那一年,也曾离家出走过一回。那次离家出走,毛细临走前他跟爷爷说,去同学家玩几天,结果一去半个多月没回来,也无任何消息。那年夏天出奇的热,江机厂热死过三只猫、六条狗。一个电话打到江机厂老黄办公室,呜哩哇啦的,好半天才明白,对方是成都火车站的。此前,老黄顶着毛巾,正一趟又一趟往先锋厂跑,和毛细爷爷商量,是不是要报个警什么的。
后来,在成都火车站见到毛细的时候,老黄大发了脾气,差点收拾他一顿。毛细蜷在候车室的木椅上,奄奄一息。他光着脊梁,身上就着一条三角裤衩,脏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头发又乱又长,胡乱摽在一起。人本来就瘦,晒得乌黑,像一只烧焦的猴子。身上腿上长的都是疹子,抓得青一道紫一道。还有难闻的味道,从他身上一股股往外窜。毛细眼睛躲躲闪闪,回避着老黄的目光。
毛细说,就想见见世面。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老黄吼道,见世面得有钱,你有钱吗?老黄吐沫都飞出来了,吓得毛细猛一哆嗦。
老黄叉着腰,盯了毛细好几分钟,之后声音缓和下来,兀自愤愤地说,带个十几块钱就想见世面,不要命了!说着,一把把他抄起来,背在背上,十五六岁的小伙子,瘦得只剩七八十斤重了。
听车站的人说,是在一趟从甘肃过来的煤车里发现毛细的。老黄当时以为,毛细真的只是想见见世面,扒了车子到处乱跑。年轻人么,谁没有过这样的时期。如今看来,恐怕不是那么简单,他应该是有目的地的。他的目的地就是贵州,他妈妈的老家。看车次就能明白,从这里到贵州没有直达的车子,坐火车正好取道成都,在成都转车。
可是他怎么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才到成都?老黄想了想,这小子一定方向不明,一路上南辕北辙,在中西部几个省份之间来来回回兜圈子,一兜兜了大半个月,最后竟然也兜到了成都。到成都的时候,他窝在一节拉煤的车厢里,下煤的时候被人发现——车厢一开,煤哗哗往下淌,淌出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那趟成都之行回来后,毛细生了场大病,反复低烧,半年都没恢复。病好以后,毛细就不上学了。念在毛细老子以前在先锋厂干了那么多年的份儿上,没费什么劲,就让他上班了。不过工种不好,跟他老子一样,烧锅炉。为此,老黄找过先锋厂的领导。领导说,初中毕业,你还想让他干什么?先锋厂的领导早已不是老黄在时的领导了。
刚上班那几年,老黄怕毛细不安心,常常去看他,教他为人之道:如何给领导留好印象,如何与同事和睦相处;要安于本职工作,没事干不要请假;要勤于钻研,烧锅炉也是门技术活;要勤快,不要拈轻怕重……老黄说,慢慢来,你还小,机会有的是。
老黄喋喋不休的时候,毛细总是一声不吭。他低着头,眼睛小心地望着地面,规规矩矩地坐着。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听没听进去。他经常都是这样的,好像在听你讲,又好像不是。弄得老黄很泄气。好在毛细这么多年班上下来,一路平平淡淡,没得过表扬,也没出过什么纰漏。老黄觉得多少还是有点用处的。
上班的十几年时间里,老黄再也没听说毛细到哪里去过。开头的几年,他是新手,工资低,又要养活他爷爷,他爷爷的耳朵在他上班的第二年就彻底失聪了。干了几年,等熬成老工人了,厂子效益又不好了。直到这次买断,手里有了一笔钱,可能是有点底气了,到底又去了贵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