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细的房子还是他老子当年留下来的,以前是先锋厂的集体宿舍,在家属区的顶里头,三层楼底楼的一间。楼老,门前的树就密,白天来都浓荫蔽日,晚上更不用说了,黑。家家门前都拉了个一人来高的小院子,整块的铁皮蒙在院门上,往里看什么都看不见。
老黄喊了两声,没人应,看了看院门,是锁着的。仔细瞅瞅,锁的朝向都没变。
毛细现在的工作是看铁路,每天上班八小时,讲起来什么点休息没个准头。老黄楼前的那条旧铁路,从老黄家跟前一直往西,过去四五公里远的地方,再往南,并入了一条南北向的干线铁路。那条干线铁路早就电气化了,边上拉了一人多高的隔离网。在旧铁路的入口处,设了座岗亭,二十四小时有人值守,防止行人随便进入。老黄当了那么多年保卫科长,地面上多少认识几个人,加上也不是什么好工作,没费什么事就把毛细安进去了。
老黄在毛细门前站了站,摸出手机又拨了一遍毛细的手机。里面说,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这还是毛细以前的手机号码,白天就拨过了。毛细去贵州以后,这个号码就作废了。这回从贵州回来,好像连手机都不见了。毛细的手机以前就经常欠费,动不动好多天不交费。时间长了号码自动作废,就换个新卡。二十大几的小伙子了,手机就是个摆设。上一回,也就是两个多月以前,老黄听人说毛细从外面回来了,有人在一天中午看见他拖着个行李箱,拐进了先锋厂家属区的大门,就那次,老黄都找了他四五趟。
开头几趟都不巧,院门都锁上了。最后一趟,院门没锁,一推就开了。老黄进到院子里,连喊带敲,没人应。屋门是自动锁,里面有没有人不知道,反正叫不应。老黄心里忐忑,觉得毛细就在屋里。以毛细的性格,买袋盐都要把院门锁上的。何况往常,毛细除了上班,就是回家,没听说他跟哪个同事同学走得近。他不打牌,不打游戏,不看电影,也不跟年轻人在一块喝酒起哄,更不会没事干到哪个同学同事家里坐上一会。上班十几年了,他连老黄家都不怎么去了,有事都是老黄找他。
那一回,老黄不甘心,就退到外面的甬道上,点了根烟抽。他想毛细是不是真的不在屋里?如果不在,应该不会走远,也该回来了;如果在,那他为什么不想见自己呢?他找到他妈了吗?贵州女人跟他说什么了吗?越想脑袋越涨,越不想想。
抽了半根烟,听见背后院门吱的一声开了。老黄扭头一看,看到毛细脑袋乱蓬蓬的,露出半个身子。
两个人都呆了呆。
毛细说,我在屋里睡觉,没听见。毛细说话瓮声瓮气的,说话的时候不怎么看人,也没想起来把老黄往院子里让。
毛细的屋老黄从来不进,有事最多到院子里站站,说完就走。几年前毛细爷爷去世时,因为帮助料理后事,老黄进去过一回。二十平米的房子,中间砌了一堵墙,隔成里外两间,光线昏暗,墙壁乌黑,难闻的味道经久不散。
老黄就站在院门外面,说,听讲你去外地打工了。毛细点点头,望了老黄一眼。老黄问,贵州?毛细又瞥了老黄一眼,把头垂下去了。找你妈去了?毛细没吱声。老黄又问,找到你妈了?没有。毛细终于开了口。说完,他扶着院门,把脑袋垂得更低。脑门上一缕头发耷拉下来,把半张脸都遮住了。没有?老黄轻轻重复一声,心里面竟感觉有块石头放下了。
贵州女人是突然离开的,没有任何预兆,就像她突然来这里。当年,毛细老子四十岁的时候,还没找到老婆,是先锋厂最有名的老大难。烧锅炉的,工种不好;人老实木讷,见人说不上三句话;长得又黑,又老;家境也不好,边远农村的,离这里三四百里地。都以为他要打一辈子光棍了,没想到有一年回去过年,不声不响地带了个女人回来了。都说他是回老家买媳妇去了,问他,他嘿嘿一笑,并不分辩。那些年,有很多四川贵州等地的女人被卖到我们这边。
贵州女人瘦瘦小小的,额头前凸,双目深陷,皮肤是小麦色,看样子比毛细老子小了一大截子。说话哇哩哇啦的像青蛙叫,没有一个人能听懂。因为开口总被人笑话,就不怎么跟人交流。整天低眉顺眼的,受气媳妇样,把毛细捆在脊梁上,拎着个袋袋,在家属区里外乱转。只要能卖钱的都往家拾,毛细家的院子里很快就变成了废品中转站。
大家都说这个女人不错,是个过日子的人,叫毛细老子摊上了。谁都没想到,毛细老子这边出事,没过两年,孩子还拖着鼻涕,她就不见了。并且一走,就杳无音信。
那一回,两个人,一个倚着门框,一个站在院门外头。老黄问毛细有什么打算。老黄其实是有备而来,黄晓婷那边当时有个联防队员的缺。可是毛细说,我自己找。声音嗡嗡的,不高,但语气坚定。
老黄有点诧异,因为在他印象中,毛细一直是个温吞水的性格。这些变化让老黄觉得不坏,他想看来人还是要多到外面跑跑。就让他自己找找看看吧。
心里到底不放心,过了半个多月,老黄在菜市场碰到以前的老同事,特地问起毛细的事。对方说,没听说他到哪上班啊,倒是经常能在晚上看到他一个人,在南七小花园转来转去,不知道干什么。
当晚,老黄就跑南七去了。两三站地,走就过去了。那地方其实是个小广场,以前有个电影院,现在没了,娱乐功能却留下来了。唱小倒戏的,跳舞的,卖黄书黄碟的,树丛里还有站街女——清理了多年都没效果,什么人都有。
老黄远远就看到毛细混迹在人群里。三月份,天比较冷,毛细头上黑色的针织帽子拉下来,遮住耳朵。他坐在喷水池的台沿上,两边都是民工模样的人。如果不是刻意去找,老黄都认不出他来。
看到老黄,毛细一下站起来,受了惊似的。老黄问他在这干什么。毛细支吾了一阵子,说,没事干,转转。老黄是乐意他经常出来跟人打交道的,快三十岁的小伙子了,整天闷在家里,怎么办?
老黄一开始还是有一点不好的想法的,因为这一带流莺猖獗。可是他突然发现毛细指间夹了小半截没点燃的香烟。发现老黄往他的手上看,毛细手一攥,烟头藏进了手掌心。老黄还是看出来了,烟头扁扁的,被人踩脏了。老黄就没再问他工作的事,也没问他怎么抽上烟了,只是说,给你找个工作,这两天跟我去看看。毛细没吭声,过了几天,他跟老黄一道,去了铁路那边的岗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