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死后的那些日子我一直盼着四舅的回信,但四舅那边却久久没有音信,日子一长,我甚至怀疑有没有四舅这个人?是不是母亲在病重期间的一种幻觉?
孤单是一种痛苦,但让别人冷嘲热讽更是一种痛苦。他们看不起我仅仅因为我是个新疆户头,我从来认为在去新疆这件事上我自身并没有错,但他们却认为在那儿充军二十年本身就是错。正像林家姆妈讲的那样“又勿是从香港美国回来咯罗。”好像只要从香港或美国回来的就一定光彩一样。他们更看不起我的是我的工作,码头上的勤杂工,“工钿只有一眼眼。”经济基础低,社会地位自然低。能有资格看不起别人本身就能让自己感到一种满足。余家外婆不许余婕同我接触,一家挤在只有几平方米的搁楼里的连生对我说什么都嗤之以鼻。那次中国足球队输给卡塔尔队,我说:“中国队的后卫线漏洞太多。”“阿堃哥。”他倒是每次都这样称呼我,“啥叫后卫线你懂口伐?你看过几场足球赛呀?告诉你听,勿是中国队的后卫线有啥漏洞,是中国队的脚头不行,踢勿进人家的球门,只好被别人家踢进去。”后来又轻声地咕噜一句,“新疆户头懂格啥!”
我恨不得把烧热的油朝他头上泼过去。
我觉得我活得不是很累而是很压抑。硬要在这样的环境下挤着生存,非得有坚强的意志不可。而恰在我感到这种孤单、寂寞与压抑的时候,我的前妻却来了信,信很简单,说都是因为燕燕弄得他们夫妻不和。“你把燕燕接走吧,要不来接,发生什么意外我不管!”在她同现在这个丈夫准备结婚时我就向她提出把燕燕还给我。可她说:“你想得到美,不行!”而现在她拖着燕燕感到累赘了,又急于想摆脱她。当初我们还没有离婚时她就同现在这个男人私通,无法理解,那个男人在各方面部不如我,她同他私通到底图个啥?这事被我发觉后我就提出离婚。她说:“离婚可以,但女儿得归我,我活着不能没有燕燕!”好像她虽然对丈夫不忠。但对女儿却忠贞不渝。我说:“好吧,就这样。什么时候你觉得女儿是你的累赘时,你就把女儿还给我。”她就歇斯底里地喊:“屁话!不可能有这种时候!”现在她却要把女儿扔给我了,甚至还带着威胁。但我觉得这是个好消息,女儿要回到我的身边来了!其实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念着我的女儿。我接到信后就立即发出一份电报,表示马上去接。第二天我正准备写报告向单位请假,却有一份电报飞到我手里,说是燕燕已托一个出差来沪的同事带来了:×日54次,五号车箱。如此迫不急待,但我却激动得要哭了。大后天就到!
那是个多雨的季节,出租车的车轮溅起路面上黑乎乎的泥浆,雨刷将细密的雨丝拨向两边。小擂听说阿妹要来,偷偷地跟我一起去车站。已是高中生的小擂倒对我很好,也同情我过去的遭遇。小擂学习很用功,有时晚上做完作业就到我房里来同我聊天。我同他讲文革中的遭遇,他很困惑,不相信人世间会有这种事。他对这幢楼的人歧视排挤我也表示不满,他说你本来就是上海人,为啥勿能回上海来!在车上他对我说:“爷叔,姆妈跟阿爸讲,阿婆留给你好多钱,阿婆家过去是大资本家,肯定有好多私房钱。”我说:“小擂,你信吗?”小擂说:“我不信阿婆有钞票。阿婆一直过的很苦,舍不得吃用,早上吃咸菜泡饭,连根油条也不肯买。要是有钞票,何必苦成这样呢?”我感到很心酸,自阿哥结婚后母亲就同他们分开过了。小擂说:“阿爸姆妈从来不给阿婆一分钱,姆妈讲,阿婆的抚恤金够她花了。现在啥都涨价,阿婆那一点抚恤金真勿够用。所以阿婆总是吃得很省。”
54次车误点了。这趟车老是误点。就是这趟车,几十年来军动着上海——新疆两头多少人的心!真不知要牵挂到哪年哪月啊!
误点的火车终于进站了。我的心狂跳起来。那沾满尘土的绿色列车像一条疲惫不堪的铁龙卧在了月台上。我朝五号车箱奔去,小擂也紧紧地跟着我。那是节硬卧车箱,我朝每一个窗口跳着喊:“燕燕!燕燕!”从头到尾整节车箱都没有看到燕燕的影子。怎么?她没来?我的心紧缩了。我眼光朝四下扫射着,人陆陆续续地快走完了。
“燕燕!”我大声地喊。
这时我看到有一个中年人同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朝我走来。那姑娘问我:“叔叔,你是燕燕的爸爸吗?”我说:“是呀,燕燕呢?”那姑娘看看中年人,中年人的脸沮丧得变了形。我的心顿时往下一沉,抓住他说:“我的燕燕呢?”
“在路上丢了……”中年人说,“过了西安,燕燕就不见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
“我赶的是紧急会议,不能耽搁。况且……”
我当即变傻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仿佛在一瞬间做了个恶梦,等恶梦过后,一切都会好的,燕燕就会出现在我眼前的。但事实上是燕燕真的丢了。等我清醒过来并且能干哭上几声后,大概整幢房子的人都已经知道燕燕丢掉的消息。阿哥阿嫂来劝我,让我请上几天假去找一找。刘老师对我说:“阿堃,不幸,真是不幸啊。”而连生在灶片间正喊着喔哟作孽。他在同情我的同时却在庆幸自己的幸运,因为他儿子正好好地背着书包去上学。
我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那长期积压着的愤懑这时也像决堤的江水一样渲泄了出来。
暴风雨过后是一种沉甸甸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