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君宇是从一座小小的山城,产生奔赴他乡献身的理想,去翻开人生的另一本大书的。他走过很多地方,走过很多山水,走了很远,很远。
16岁前,高君宇就生活在娄烦县峰岭底村。这是一座看起来毫不起眼、普普通通的村庄,远离城镇,贫穷而又闭塞,隐藏在广袤的原野之中。苍莽的吕梁山脉亘古如斯,长河汾水从村前不息地流过。村里有一株唐代的老杨树,村对面的峰岭山上还存有宋代的烽火台。北方的秋天总是凄凉的,晋西北的秋天尤其显得凄凉。1896年10月22日(前清光绪二十二年九月十六日),在一个普通而略显凄凉的秋天里,高君宇出生在这个小村落一座青砖灰瓦、黄土窑洞的宅院中。这是一个没有特别值得纪念意义的日子,虽然他出生后的第二天,在伦敦被清驻英使馆绑架12天之久的孙中山,经他的老师康德黎等人的大力营救被迫释放。时年30岁的孙中山伦敦蒙难是历史上著名的事件,从此他的大名传遍世界。小村庄一个孩子的出生会与它之间发生什么关系呢?这远远不是他的亲人们考虑的问题。他的父亲和族人们仍表现出一如既往的热忱,道喜并庆贺,放着鞭炮喝着酒。
高君宇的父亲名配天字子明,先世本陕西米脂原籍,是17世纪明末农民大起义领袖高迎祥的后人。经过世代的累积,他开着油坊、粉坊和豆腐坊,他开着煤窑和瓷窑,他在县城里还经营着商铺,担任县商会会长长达10年之久。他勤苦地维持着一家的生计,过着滋润而体面的日子,也维持着他在乡里的好名声。他现在是乡里的开明绅士,急公好义,公正廉明,得到县上赠匾“咸与维新”和“热忱国事”的褒扬。高配天作为独子,对于高家第二个儿子的出世,显得尤为激动,这不仅拂去了他心中忧虑高家一脉单传的阴影,而且兆示着家族往后人丁兴旺和荣华富贵的美好前景,适时地提升了他打理人生的心气。
如同天下所有父母的心思,高配天对这个小生命的未来寄予莫大的希望。那还是一个以“名以正体,字以表德”相尚的时代,至今我们可以想象,在昏黄的油灯下,高配天和他的亲人们翻开古老的《论语》和《周易》,从“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中汲取智慧,为这个孩子起名尚德,等到这个孩子长大以后,从“招怀万邦,王三锡命”的宏大愿景里为他赐字锡三。
高配天抱着读书明理的淳朴信念,为这个孩子延请塾师,要让他受到良好的教育。在高君宇的同窗李四祥和刘四脸老人的回忆里,儿时的高君宇贪玩好动,但记性好,脑子快,而且机灵胆大,有出色的攀登本领,爬墙上树,掏麻雀,拆鹊巢,都是他的拿手好戏。他的父亲给他换了三任塾师,从段化行到冯乐善,11岁时送到娄烦镇冯善达先生门下,住在自家开的“天合成”货铺里。这时的高君宇读书肯下功夫,年少才高,很得先生的赏识。他爱钻在“长工屋”听故事,在这浓缩的社会大课堂里,他学到一些书本上没有的知识。1909年秋,清廷被迫“废科举、办新学”的清风吹到闭塞的县城虽然迟了些,高配天仍极为敏感地捕捉到时代咸湿的浓重气息,望子成龙的他没有丝毫犹豫,把他的长子高俊德和次子高君宇送进县立高等学堂读书。辛亥革命在这时爆发了,沉睡的土地宛然苏醒,高配天成为首批同盟会员,还被推为温泉都团总。少年的高君宇隐隐地感受到一种不一样的风在吹着,他第一次听到革命党人的首领叫孙中山,对他而言,这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名字,也是一个厉害的大人物,不过,他并没想过这个大人物要和他的人生发生一些重要的关系。那年春节来临之际,高配天父子三人做了一件惊人之举,一道剪掉头上的辫子,留着新发型回到家里。不仅如此,高君宇还对母亲给妹妹缠脚一事始终不解,他竭力用学到的还不成熟的新知识、新思想说服生性温和的母亲,给他的妹妹放开了被紧紧裹缠的脚。妹妹的脚放开了,高君宇的心也在放飞。
在以后三年零六个月的日子里,在古城太原以“巽水烟波”著称的文瀛湖畔,在秉承着“勤俭自立,诚毅有为”校训的模范中学山西省立一中,高君宇放飞的心获得翱翔的机会和空间。
自负笈抵省的那一天起,高君宇就怀着立意深造的决心,望着庄严的校门门楣上苍劲有力的校名,他的心并不平静。虽然皇帝倒了,但社会依然专制腐败,仍然需要改革。高君宇关心时事,广泛选读京沪各大报纸及时人名著,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这些如雷贯耳的大名让他长久向往,那些笔锋常带感情的学说和酣畅淋漓的文章,具有极大的魔力,在它们面前,差不多所有的旧思想、旧风习都好像狂风中的败叶,完全失掉了它的精彩。他不甘落后,潜心研究新学,成绩由平常而转到优等,获得崇德敦行的好评。“老当家”的高配天为儿子感到骄傲,只是觉得儿子花钱太多。高君宇把钱大量地用于购买新出的书刊杂志,他用各种新思想滋养着年轻的滚烫的心。在长达万言的国文考试答卷《各述个志》中,高君宇意气飞扬、洋洋洒洒地陈述了一个青年的远大理想。目击时艰,痛国沉沦,高君宇往往愤懑填胸,他把《袁氏窃国记》寄回家乡让父兄看,并在信中说“洪宪过不了百日”。他的父亲放心了,得到莫大的安慰。
新思潮像一股洪流到处泛滥,也侵入到家庭,可是,上一代人好像全不在意,依然循着惯有的轨道认真地活着。高配天不再操心儿子的花钱,爱子心切的他操心的是儿子的另一桩大事,他要为儿子娶妻完成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使命。对于这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典型包办婚姻,18岁的高君宇思想上毫无准备,他竭力反对但无济于事,在喜庆喧天中,和邻村比他大两岁的姑娘李寒心入了洞房。因为这场意外的婚姻,高君宇大病一场,咯血两次,几乎失去生命。这在高君宇的一生中埋下了悲剧的线索。后来他托词移地静养,到省城后又给父亲写信,求他释放这个可怜的女子。他并没有决心要与家庭破裂,但是他决不认李寒心为妻,年轻的他发誓此生此心再不交给他人。
他的那颗不安的跃动的心要往何处去?在一个人的觉醒和人的解放的时代,变幻之风从天际遥遥吹来,吹到了那座有名的娘子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