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台的两位摄像记者跳槽去了这个城市的另外一家电视台,他们面试了几个都不理想,于是有编辑便想到了经常给他们投稿的陆小萍。他们认为陆小萍拍的新闻画面感清晰,很有自己的想法。
你是陆小萍的什么人?电视台的一个人问我。
我张口结舌。
陆小萍说,是我的叔叔,也是我的师傅。他是谁你们不知道呀?他就是在国际上获过奖的纪录片《生命》的作者雷双虎。
电视台的那帮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副茫然的样子。雷双虎是谁?纪录片《生命》又是什么玩意儿?
陆小萍说,《生命》是专门记录艾滋病病人生活的……
我打断了陆小萍的话,这一段历史已经过去,我不想再翻开它,因为每翻一次,我总要悲恸一回。
好在电视台的那帮人并没有就这个话题深究下去,他们关心的是,陆小萍什么时候能上班,他们真的火烧眉毛了。
方敏敏很感慨,有多少人想去电视台却去不成,一点没有思想准备的陆小萍却捡了个大便宜,这等天上掉下来的大好事,哪里去找?虽然只是一个临时工,但足够维持生计了。哎,老雷,看来你这个徒儿是带出山了!
我心里也暗暗得意,不是咱自吹自擂,这摄像上的事,本大爷还真有一二绝招,平时也不着力去教,只是指点指点,想不到这陆小萍领悟力这么强。看来,这女子天生就是搞这块的料。
陆小萍正式上班那天,我为她摆了一桌酒,邀上几个朋友以及方敏敏、洁尘他们,好好地庆祝了一下。酒喝到一半,陆小萍突然一下给我跪下了,雷叔,从今天起,我不叫你叔叔了,我叫你爸爸了,雷爸!
我吓了一跳,这使不得。陆宝法的音容笑貌还在眼前晃呢!我想扶起她,陆小萍却发了誓,你要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了!
我看着方敏敏和洁尘,不知如何是好。方敏敏倒很坦然,脸上笑眯眯的,陆小萍如此有出息,方敏敏早就改变了以前对她的看法,她不止一次地说,陆小萍的成功,对我们洁尘也很有帮助呢,有志者事竟成,可以促使她悬梁刺股。
洁尘那时候却很紧张,拿筷子的手在微微地抖动。
陆小萍突然把跪的方向对准了方敏敏和洁尘,妈,妹妹,你们帮我说话啊!
陆小萍说,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亲人了,你们就是我的亲人!
席上的朋友都劝我,说多个女儿不是很好嘛,他们想要也要不到。
方敏敏把陆小萍扶了起来,嗨,叫爸、叫叔还不是一个样?
不一样!陆小萍拧着脖子说。
我笑了,我喜欢倔强和有个性的人,于是我说,我答应你还不成?
陆小萍一把抱住了洁尘,好妹妹,以后我就是你的姐姐了,让我们俩比翼双飞!
陆宝法的老婆终于没有挨过这个冬天,离这一年的冬至日还有三天,她撒手西去了,这个每天都要狠狠地诅咒老天一番的女人,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龇牙咧嘴,一副狰狞相地走了。
陆宝法一遍又一遍地抚着老婆的眼皮,想让它们闭上,但无论他做怎样的努力,它们依然大睁着,有几次,它们已经让陆宝法给抚合上了,但一会儿工夫,它们又重新睁开来,而且比先前更大。陆宝法哇地哭出声来,玉秀啊玉秀,求求你把眼闭上啊,你不闭,我睡不着觉哩,玉秀,你放下心去吧,孩子我会照顾好的!
看着陆宝法眼泪鼻涕齐流,悲恸欲绝的模样,在家的所有人忍不住都掉下了眼泪,他们齐齐地给玉秀跪了下去。我平时是很坚强的一个人,这时候,受环境感染,眼眶里蓄满了泪,也重重地跪下去。宝法,你不要去抚了,让玉秀看着也好,要不然,她什么也看不见。我劝着陆宝法。
陆宝法用衣袖狠狠擦着不断淌出来的泪,呜咽着说,玉秀只有三十七岁啊,以前,她可以挑起一百多斤的担子!你看你看,现在都瘦成一把骨头了!都是那杀千刀的血啊,把我家玉秀夺走了!
我背转身,尽量不让陆宝法看到我的失态。想到若干日子后,陆宝法也会像玉秀一样,平展展地躺在床上,成为一坨毫无生气的泥巴。我的心里堵得厉害,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我不敢和她对视,尽管我手中的摄像机在她身上不断地移来移去,可我清楚,那不过是我的机械动作。如果说不是想到我在完成一项工作,我会立即丢下摄像机走人的。你想想,对着一个曾经活蹦乱跳,现在却一动不动的死人拍片,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滋味。我无法按照我的意愿来摆布姿势,我所做的只不过是对着她做着忠实的记录。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因此,在拍的过程中,我的手颤抖了,心也慌得像是要跳出来。我告诫自己,我这是在工作,不能意气用事。我这样做,是为了陆家还活着的人,为了更多的患者不重蹈覆辙。我是一个记者,我有责任这样做!
一家人都在哀哀地哭,只有陆小萍,一滴泪也没有掉下来,她无助地看着,好像不相信眼前发生的是真的。我怀疑她是不是把眼泪都哭干了,所以才变得如此的冷静,我劝她哭几声,否则会把自己给憋坏的。
陆小萍摇摇头,她的牙齿咬住了下嘴唇,雷叔,求你救救他们!她幽幽地说。
我郑重其事地说,我会尽我的一切努力的。虽然我清楚我的话有些苍白无力,和那些念佛的老太太们的祈求没有多大的区别,但我想,我不能在陆小萍面前露出怯意来。为了解除她的恐惧,我装作轻松地说,不要想得那么多,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弟弟妹妹照顾好。
陆小萍使劲地点着头说,雷叔,我会听你话的。她忽闪着大而黑的眼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