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我抓紧时间拍摄着,我明白,陆宝法和他的三个子女时日无多,谁也说不清楚他们什么时候会离开,可每拍一次,我都有一种刺痛感。我想我都在干些什么呀,为什么要拍这个片子?就为了忠实地记录下那些痛苦?记录下那些痛苦又有什么意思呢?有好几次,我都想停止这项工作。但理智告诉我,我得拍下去,至少我得告诉人们生命的可贵和艾滋病的可怕,有谁会想到艾滋病病人是怎样生活的。
陆宝法因为病痛,嘴里咝咝咝地吐着冷气,但他却一丝不苟地给他的双胞胎儿子削树枝做皮弹弓,教他们如何打麻雀。弓要往下一点,瞄麻雀的中间身子。哎,就这样,手臂平抬,眼睛盯住不放!……那份细心和耐心,真的叫人很感动。
我悄悄地劝他别这么认真了。
他纠正我说,教孩儿嘛,开心。我愿教,孩儿愿学。他们也得意着哩。
我看着眼热,但看着看着,我的背心里就沁出了一层冷汗。这么活生生的人,用不了多久,都会像浮土一样被风刮走。我难受得要死。
当日后的某一天,陆宝法气喘吁吁地对我说,兄弟,谢谢你,谁都把我当鬼,只有你把我当人。我要走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的大限到了,我只是放心不下我的孩儿,求你以后要照顾他们,我会在阴间保佑你的!他话未说完,胸前全是泪了。
我明白陆宝法熬不过去了,他就像一盏燃完了油的灯,再也点不亮了。我说:你放心走吧,我会尽我的努力帮你的。我只能反复地说着这么一句话。陆宝法勉强笑了一下。兄弟,你是一个好人,好人会有好报,我祝你以后大富大贵。
陆小萍哭得死去活来,这与她送她母亲上路时大相径庭。我很诧异,不清楚她为什么会如此。她哭着喊着,爹哟,你走,叫我怎么办?我索性跟着你走好了!她用头狠劲地向墙壁撞去,血呼啦一下冒了出来。我扑过去,使劲把她抱住了。
陆宝法痛苦地说,萍呀,你不要这样,爹走了,还有雷叔,雷叔会照顾好你的,我的好兄弟,你说是不是?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陆小萍在我怀里哆嗦着。
我的心沉甸甸的。
雷叔,你的片子什么时候能拍好?她仰脸问。
快了快了。我说。
我娘走了,我爹走了,接下去要轮到我弟弟妹妹他们了——陆小萍喃喃自语。
我捂住她的嘴巴,我说我会尽快拍完的。我理解她的心情,她想片子拍完了就有钱了,有钱了,就能治病了。她固执地以为爹妈的死是因为没钱看病。
陆小萍很快地融入这个城市,她仿佛生来就具有这种本事。她身上的那股乡土味随着时间的推移消失殆尽。我时常可以从电视上看到她扛着摄像机跑来跑去的身影。慢慢地,她由一个专业摄像转换成了一个记者,她握着话筒采访的情景叫雷洁尘也好生羡慕。
想不到雷洁萍会这么出彩!这是她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同时她也埋怨我说,爸,你是不是给她开了小灶?要不然她哪来这么大的本领?
我笑笑。
雷洁尘继续说,爸,不是吹,你不肯教我,你要教我,我也会很优秀,也省得我啃书本了!
哦,对了,这时候的陆小萍不叫陆小萍了,她改名叫雷洁萍了。她义正词严地说,我是雷洁尘的姐姐,怎么能和雷洁尘叫得相差十万八千里呢?
我说,洁尘,你别嫉妒她,她有今天,完全是她自己努力的结果。
哼,她不到我家,能有这能耐?雷洁尘醋意十足地说。
我乐了,难得看到雷洁尘有坐不住的时候。看来榜样的力量就是无穷的。我希望她们两个比翼双飞,共同进步。
方敏敏也喜笑颜开,她私下里和我开玩笑,老雷啊,我看雷洁萍怎么越来越像你了,可能她真的是你女儿?现在回来找你来了!
我哈哈大笑,要是真女儿,你还会容她住在这里?
雷洁萍有事没事喜欢和我待在一起,在许多时候,家里常常会飘着她略带沙质的爽朗笑声。原来她和雷洁尘住一起。雷洁尘升入高三后,因为功课繁忙,她就搬到学校里住宿去了,星期天才回来。于是那个房间就成了雷洁萍一个人的。
我印象里的雷洁萍一直是安安静静的,但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她开始变得喜欢大呼小叫,动不动就听她喊,雷爸,我的包放哪里了?雷爸,我的手机忘记充电了,你帮我充一下!有一回,她洗完了澡,突然娇音袅袅地喊,雷爸,我忘记带替换衣服了,你帮我拿一拿,在我房间的衣柜里,裤衩、胸罩,还有裙子!
起先我没多加注意,但随后雷洁萍接二连三地要我拿这拿那时,我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这个雷洁萍在干什么?当初,陆小萍要改名,我就不大赞成。好端端的改什么名,叫陆小萍不是很好吗?都叫顺口了,但她说的有她的道理。可她一改名,我还是感觉出了一点不同,叫她陆小萍,我心理上的感受是,她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的孩子,是暂时寄住在我这里的,有朝一日,她会搬出去的,但一叫雷洁萍,我的心里就自然而然把她看作了我的一个女儿,尤其是雷洁尘搬到学校去以后,那种感受就更加强烈了。我也在不知不觉中消除了一些戒心,把她当作了雷洁尘的姐姐。然而我马上就哑然失笑了,雷洁萍失去了父爱,她渴望这份情,现在她有了依靠,自然会把这种依赖转移到我身上。谁叫我认她做了女儿呢?她在我面前爱撒娇,这也是正常的,我宁可把她看作是小孩子的举动,千万别想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