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江南》2013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
林一含在金屋宾馆成立了“我们的来历”工作室,专门为人编修家谱。随着业务拓展,需要招聘写手。招聘启事发出后,林一含没想到应聘者那么踊跃。其中以退休者居多,有退休中学教师,退居二线的行政干部,和从史志办退下来的工作人员。
对这些人林一含都不满意。教师文字功夫不错,但人古板。干部就不用说了,他们拎茶杯,翻报纸,还太计较待遇。而史志办的人又过度倚重考证,每个人和事,甚至一根发丝都要有出处。
这些人林一含都不需要,他们没法工作。
说穿了,林一含要的人必须擅长说谎,要把谎言编圆。它是工作室的原则,这么做,无非是让顾客高兴。编一本假家谱,或者半真半假的家谱,只要顾客不质疑,能让他满意就行。这些人显然都不合适,他们要么像写材料一样假大空,要么像编县志一样一板一眼。缺乏想象,没有虚构能力。
正在林一含一筹莫展时,群艺馆的贺船帆也来应聘了。
贺船帆是群艺馆的文学辅导员,偏瘦,个高,脸上的皮肤,像极了水干涸之后,河底龟裂的淤泥,嘴唇乌紫。他从包里掏出两本书。一本书是《族谱学精要》,线装古书,竖排字,无标点。书已残破,毁损严重,中间夹杂着若干断页残片。
他说,“我在研究这本书,它是孤本。”
第二本书则是贺船帆的原创作品,尚未出版,一册打印稿。书名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新传》,下面有一行小字,在括号里注明:或又名《生死情》。
贺船帆说,“这是我的作品,正在寻求出版。我想既是来应聘,不妨让你看看我写的东西,也好做个判断,看我是否合适。”
“就是有些长,”林一含翻了翻打印稿,问道“现场看吗?”
贺船帆说,“没关系,你看,我喝水。”
林一含便看书,贺船帆坐在一旁喝水。
草草看了一下,《梁山伯与祝英台新传》(又名《生死情》)写了这么一个故事:邬向东被指为某犯罪集团首犯。该犯罪集团牵涉面广,获刑入狱者达三十余人,执行死刑者二人。邬向东侥幸漏网。他后来经年累月上访,从乡镇到县,到省,再到北京。上访的结果是,所谓犯罪集团实属子虚乌有,冤假错案。邬向东被取消指控,恢复名誉。
当年因为“从重从严从快”,被处决的人不可能复生。获刑入狱的人也大都刑满释放,服够了他们该服的刑期。
邬向东被安置在村小学做了民办教师,不久转为公办,调到乡镇教中学。他弟弟也在犯罪集团,并且还是二名被处决的首犯中的一个。许多人都认为,邬向东弟弟被处死,与他漏网有关。没能抓住头号首犯邬向东,在很大程度上,让他们把怒火转嫁给他弟弟。
弟弟死了,留下寡妻和两个孩子。邬向东为了帮弟弟抚养孩子,或许还为了赎罪,他和弟媳妇合为一家。一年后,邬向东和弟媳妇生下一个女儿。但是弟媳妇人长得漂亮,常常红杏出墙,在外面偷人养汉。邬向东实在无法容忍,与她离婚。
此时,邬向东的学生中,居然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孩爱上了他。
听了她的表白,邬向东坚决不同意。他愤怒地斥责她,说“我的年龄,差不多能做你爷爷。”
女孩不为所动,仍然一片痴心爱着他。
机缘巧合,邬向东意外获知,这女孩患有严重肾病,且不可治愈,将不久于人世。因此,邬向东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同意娶女孩为妻,却又约法三章:同房不同床,同床不同眠,绝不碰她身体。他是公办教师,有一份工资,结婚只为了给她治病。
邬向东娶了肾病女孩。在他的精心呵护下,拖了一年半左右,女孩病逝。人死了,在何处埋葬又成了问题。邬家和女孩娘家的坟地,都不接纳她,不允许她葬在其中。
没办法,邬向东只能把女孩葬在荒郊野外。但是,他又不忍心把女孩一个人丢在那儿。哪怕她是死人,也不忍心,他要守坟!
邬向东在女孩坟上搭了间简易草棚子,一住竟住了近三十年。期间,他逐步将草棚子改建为瓦屋。
林一含一目十行,很快将书的内容读了个大概。他看了眼贺船帆,贺船帆没理他,独自喝着水冥想。林一含读过了书,有喜出望外的感觉。看来,贺船帆正是他要找的人。倒不是书写得有多么出彩,并非如此。事实上里面的故事编得粗糙、离奇,好多处经不住推敲。疑点,和破绽众多。贺船帆说他写的不是小说,而是“全纪实文本。”林一含看中的恰是这个!他不在乎书中的谎言,也不在乎贺船帆说谎时露出的破绽。这些都不重要,林一含相中他的,恰是他说谎时那种“不容置疑”的态度。
比如,贺船帆在书中写道,邬向东生于1935年。
邬向东和肾病女孩结婚时,她十四岁,他们还举办了隆重的婚礼。
女孩病逝后,最终被葬在木头镇杨树村睡猫山谷乱石岗。
在时间、年龄、和地名上,贺船帆有不容置疑的勇气,他秉笔直书。林一含至少认为,女孩十四岁结婚是一大疑点。在那个年代,十四岁的女孩不可能拿到结婚证。但贺船帆偏这么写,他反复强调,女孩在十四岁时做了新娘。
因为贺船帆的写作存在疑点,因为他处理这些疑点时,态度坚决。换一句话说,明知是谎言,偏要当真话一样大声喊出来。就因为这个,林一含决定聘用贺船帆。
“你被录用了,明天就来上班吧。”
林一含说,“不过,你单位里怎么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