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不用说什么,”贺船帆说,“我早就不去单位了,好多年没去,群艺馆发我百分之四十工资。”
“那就好。”
贺船帆翻着《族谱学精要》,他说,“这本书,我读过不下二十遍。”
“有用吗?”
“有用,族谱学特别精妙。如果将一个家族的族谱画成图,可以画成蛇形图,树冠图,根须图,地形图,或星系图。不同图形,代表着不同的族谱学流派。”
贺船帆一边说着,一边将线装古书塞进包里。
林一含说,“看来你还是专家啊。”
“专家倒也说不上,就是喜欢。”
第二天,贺船帆刚到,林一含早就在等着他。
他等着给贺船帆派活。手上的活儿多着呢,有钱人,官员们要修家谱。就连普通寻常百姓,也在集资修族谱。仿佛一夜间,都在寻根归宗。林一含将接下的活儿,按轻重缓急排了个队。有的可以拖一下,有的不能拖。结果,木头镇镇长屈小平被排在头名。
钱不是个事,屈小平出价高。倒不是他给了一个具体的价码,不是。屈小平说,“只要做好,钱花多少是多少。”
林一含欣赏他这句话,听着就大气!多少是多少啊?到时候再看,他只有一个标准:好。越好越能开口。
这不是林一含把他排在头名的唯一理由,还有另外的理由。
屈小平说,“时间上要抓紧,一定,不能拖。我等得起,我才四十二岁。可是我父亲等不起,我父亲八十一岁了。八十一岁啊,他就想着能看到屈氏家谱,这是他的愿望,他还能等多久呢?”
屈之兵先前做过县里的公安局长。退休后,却一改行伍本色,爱上并热衷于诗词创作。他做过县诗词协会副会长,做过一届。年龄大了,换届时改做诗词协会顾问。他写《秋赋》,《天凉歌》,《七月一日礼赞》,还为他的家乡木头镇,量身定做写了一首《木头辞》。
对父亲的这些爱好,屈小平一向包容,并赞许。毕竟写诗词比打麻将好,有事做,还能延年益寿。
诗词写得久了,屈之兵有意无意间把自个说成是屈原的后裔。第一次说,尽管明摆着在开玩笑,也还是把屈之兵自己吓了一大跳,他惊出一身冷汗。可是,做屈原后裔,或被确定为屈原后裔,的确是个强大的诱惑,屈之兵抵御不了。他到处宣扬说,“我们屈家是出过大诗人的,出过屈原。”
他的口头禅是,“我们屈家。”
首先来和林一含联系这事的,是木头镇办公室工作人员。一名年轻的选调生小黄,他试着来和林一含探探口风。小黄说,“我们屈镇长想编一份家谱,学术上可能有一定难度。”
林一含告诉他,“学术上请放心,我们有专业人士,可以满足任何要求。”
过了段时间,在林一含差不多忘了这件事时,屈小平亲自来找林一含。他衣着非常朴素,打扮得像是一个农民。坐着十来万,镇上派给他的公务车。但是林一含后来调查得知,屈小平自己有私驾车,价值一百多万。传说他在北京、上海和武汉都有房产。
屈小平说他看到过孙克凡孙总的《家谱》,也见识过孙家大湾孙氏祠堂的雄伟庄严,十分震撼。因而萌生了修家谱的念头,他把这念头和家父做了汇报,得到了积极、甚至偏执的响应。屈之兵认为这是儿子做得最为体面的一件事情。做是一定要做,钱不是个事!屈小平重点说到了两个意思,一个意思是不能等,父亲年事已高,必须能让他看到。第二个意思屈小平相对说得比较隐晦,他暗示更是父亲的想法。坦白说,在这份即将编撰的家谱里,需要指认,屈原就是他们的祖先。或者说,他们是屈原的直系后裔。从时间上分,他们应该是屈原的第多少代子孙呢?
可能,这也正是小黄第一次来接洽时,所提到的学术上的难度。
林一含楞了片刻,他心里好一阵张皇失措。屈原。天啦屈原啊!但他很好地掩饰住了。
他只是说,“屈原,这也太——”
“钱不是个事!”
没等林一含说完,屈小平抢着再次强调。
“我们再想想办法,”林一含说,“不过呢,难度的确太大了。屈原不能造假。他是个历史人物,也是公众人物。了解他的人太多啦,专家了解,学者了解。普通老百姓,对他的故事也会略知一二,谁不知道端午啊。”
屈小平对此不以为然,颐指气使、和指鹿为马的精神气质,从他温和的话语里表露无遗。
“有些事情是可以做工作的,”屈小平说,“工作在乎人做嘛,再说了,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基本的事实依据总还是有的,比如我们家姓氏不假吧,姓屈。还有,据父亲说,我们是从秭归迁移过来的,秭归是我们老家。”
林一含脸上,掠过一抹深藏不露的笑容。
他说,“历史可以挖掘,我们将聘请专业人员来做这件事。”
“好吧。”屈小平说。
正是因为接下了屈家的活,林一含才会招聘人手。时间紧,任务重。要快,还要把屈家安到屈原门下,真是困难重重啊。
他相中了贺船帆。因为他觉得贺船帆能够不动声色地把明显的漏洞,当成事实真相写下来。
贺船帆刚来上班,林一含就急着把活派给他。
“你听明白了吗?”林一含问,“是否有难度呢?”
“修家谱倒是没难度,”贺船帆细心抚摸着《族谱学精要》,“我得到木头镇去采访,必要的话还得去秭归。但能不能和屈原扯上关系?不由他们说了算,也不由我说了算。得有依据,要有历史依据。家谱,谁是谁的后代,不能由谁信口胡诌。如果姓曹,你就一定是曹操的后代?或者如果姓秦,你就一定是秦桧的后代?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