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1年第11期
栏目:鲁军新势力
余洋博士又失踪了,他的电话成了空号。我说他又失踪了,是因为他十年前曾失踪过一回。
十年前那个阳光暴烈的夏天,他给我发了这样一条短信,至今我还记忆犹新。他说:你就当我死了。我觉得这准又是一句玩笑话。我们之间经常会发发这样的玩笑短信以调侃淡如白水的生活。没成想他真的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十年。当时我给他回短信说你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你真的死了,我还得随份子呢,按我们的交情,怎么着也得随500块。那时我一个月才挣不到1000块,一般的娶媳妇生孩子,也就是随100块。我总觉得他会给我回这样的短信:那好呀,你先随了,咱们先到你那里最好的美丽华大酒店撮一顿再说。最后一次他来,我们就是在美丽华搓的,花了我300多。发完这条短信我就等着他的玩笑。可这回他没像以前那样猴急着回。我觉得他可能手头的事比较忙,忘了回了;或者找到了一块富含稀有金属的矿石激动得正屁颠屁颠地上蹿下跳呢。他就这熊德行,一丁点儿新发现也会疯成一个孩子。他是学地质的,当时正在河南和湖北交界处做地质考察。我等了一个多小时,也没等到他的电话和短信。这小子真不是东西,再忙也得回个话呀。我也赌气,也不跟他联系。可我心里老觉得不对劲儿,那天下午下班后我用凉水冲完身子,就光着膀子拨了他的电话,电话里是个女声,说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接下来的几天都是那个女声跟我说同一句话。随后几个月,闲着没事了我还是想余洋,可电话里仍是那个女声甜瓜似的声音。接下来的几年里,余洋在我心里一直像块石头压着,毕竟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毕竟我们曾经是铁哥儿们。于是有时想他了就拨拨他的电话。电话里不是说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就是你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余洋博士真的从地球上消失了?要是他消失了,是谁给他的手机充费呢?即使他的号码归了别人,也总不能老关机或者老打不通吧。这太有悖常理了。他为什么拒绝我?
十几年来,有时从我们共同的同学那里,我偶尔也会打听打听他的消息,得到的却都是类似的话:你俩好得就像同志一样,你都不知道他的行踪,我们上哪里知道去。说的也是,上大学时,我们还真钻过一个被窝儿。
余洋你真不是个东西!就像你这个假博士一样,你让我觉得这个世界都有些假了。余洋这个博士是假的,最起码在十几年以前是假的。那时他刚从北京地质大学毕业,是个硕士。即使是硕士,在我们同学中学历也是最高的,为此我们又替他拔高了一级,叫他博士。虽然我们有调侃之意,他却不置可否,于是他就博士了。
余洋是个怪人,怪得确实有些不可理喻。他又是个怪才,也怪得一塌糊涂。他个子比我还矮,那一小把,就是攥在我手里都会觉得我的手太大了。
他坐在我的前排,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他都会把课本往脸前一戳,睁着双大牛眼,笔挺地坐着很认真听课的样子,却睡着了。可他能听见下课铃响,还不等老师说下课呢,就早早地站起来,嗖一家伙窜出去。老师们都恨他这个毛病,可拿他又没办法,他门门功课都是第一。老师们的自尊心好像被他伤害了一样,有时会猛不丁地喊他让他回答问题,他懒洋洋地站起来,回答起问题来慢悠悠的,却总是让老师无话可说。教数学的吴琇雯老师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刚刚从清华大学毕业不久,是个让人见一次就神魂颠倒的女老师。她不让他站着回答问题,她让他去黑板上写。每到这时,余洋总是先整整衣襟,再双手放在头上,把鸡窝似的头发向后拢拢,就趿拉着翘起尖的皮鞋向讲台上蹭去。余洋翘起双脚尽量写得高一些,他写的粉笔字龙飞凤舞,不一会儿一篇书法就会呈现在黑板上,不管是阿拉伯数字还是英文字母、希腊字母,在他手下都是音符,都是中国书法的横撇竖捺。私下里,大家都偷偷地临写他的字。写完,他把粉笔往讲桌上轻轻一丢,搓搓手,向吴老师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吴老师,写完了。也不等吴老师说啥,就昂着头回到了座位。起初几回刚坐下,又蹭一下子站起来,扭过头,把凳子上的硬物划拉到地下,冲我也笑笑,再咬咬牙,挥挥枣核一样的拳头。吴老师看看黑板,再看看余洋,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后来,我发现每当余洋写完,她的嗓子总会蠕动几下,脸上有两片红霞飞起来;我还发现,吴老师提问余洋时,总是先冲着黑板愣一会神儿,再猛地把头转向余洋,说,余洋,你上来,回答这个问题。不知从啥时候开始的,只要是吴老师的课,余洋就不睡觉。不但不睡,还煞有介事地翻课本,做笔记。我就伸腿踢踢他没有几两肉的瘦屁股,他就抬抬腚,从那里就会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响声。每次踢他他总是能发出声音和异味儿。我就问他为什么,他说我专门为你准备的。每次声音和味道散布时,他旁边的女生就捂起鼻子,还用手扇风,脸转向他,却看不出厌恶。我想她们有求于他,和他邻座的女生总是能考高分。我也赶紧捂住鼻子捂住嘴,又给他的瘦屁股送上一脚。每当这时,吴老师总是揉揉鼻子,咳两声,就又开始讲起来,她连说一声“个别同学,请注意一下影响”都不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