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作家》2010年第02期
栏目:骑鹤江湖
我姥姥赵诵琴留下一个皮箱。
箱子老得很,把儿都掉了,看商标,是上海产,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东西。
箱子里乱,啥都有:菱花镜一面;几张字画,是姥姥的;还有她的手稿,写纳兰性德的那个小说;旧相册,散落的旧照片……
我坐小板凳上,慢慢拾掇那箱子。每一样东西,都是我姥姥摸过的。苏子说:“自其变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就是说,从变化的角度看,世界每一瞬间都在变——比如有无,比如生死,比如我姥姥我妈,她们曾经是我生命里最亲爱的存在,现在都没有了。苏子又说:“自其不变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比如她们养育过我的事实是不变的,我想念她们的心情是无尽的。
箱底儿上有个大信封,16开的那种,里头有东西:一片硬壳书皮和一册宣纸本子。书皮带黄绫衬里儿,旧得很,黄绫用两个绿图钉按着。宣纸册子很薄,用粗白线订了;纸泛黄,有大块水印,头一页正中竖写:“先祖恭厚公墨迹。”蓝色圆珠笔写就,是姥姥诵琴的笔迹,是她常用的那支笔。
恭厚,就是长庚。我姥姥的祖父,我的舅高祖。《清史稿》载:“长庚,字少白,伊尔根觉罗氏,满洲正黄旗人。”他是清末重臣,历任两任伊犁将军,镶蓝旗汉军督统,驻藏大臣,兵部尚书,陕甘总督。
俄国战败,朝廷料定战败的俄国人会更疯狂地侵略我国新疆地区,于是派了长庚去。
长庚一生大部分时间在西北,新疆待得最长,是有名的戍边大将,在弱国无外交的清末,他从俄国人手里收回巴尔鲁克山,又查勘伊犁跟俄国的界牌,把俄国人偷偷移动过的界碑,“查明平毁”。在朝廷内外,传为奇功。
这册宣纸一共九页,对折双面,蝇头小楷清俊秀雅。我一向喜欢欧体小楷,看长庚笔迹,写得随意,却颇得欧体精髓,若认真写,或不一定比文征明的差。文征明80岁上有欧体小楷《心经》,让人崇拜不已。
他写:“禹下车泣罪曰:尧舜之人皆以尧舜之心为心,寡人为君,百姓各自以其心为心,是以痛之。”
又写“孔子诛少正卯曰人有大恶为五”,“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越王勾践苦身焦思以卧薪尝胆”,一直写到西汉刘演起兵,刘秀拔邯郸斩王郎。字越写越草,并无结尾,在最后一页有四句诗,是行书,字大,墨色更淡于前页,曰:“一天清兴月当阁,满室古香书作城,台阁山林皆无异,典谟训诰用其长。”
我拿去给姑姑姑父看,他们是历史学教授。姑父说:“这个写诗的跟前头写文的好像不是一个人。写文的笔力更好些。”
我想那会是谁呢?除了我祖赵欣馀,怕也不会是别人。祖的书法师从赵孟頫,姥姥说过的。姑姑说:“这个字就是赵孟頫的风格啊。”
赵孟頫的《洛神赋》我临过一阵的,未得神髓而作罢,如今细想,这个字倒真是像。这页纸的右下方另有两句话:嵇公真乃鹤也,老子其犹龙乎?
我祖赵欣馀不喜官场,爱恬淡清雅的生活,这两句也合他的思想。
那就是说,祖在他父亲长庚留下的读书笔记后头,写了几句感想,然后又顺便把自己的人生观披露了一下。
2009年5月,到伊犁,寻“伊犁九城”和伊犁将军府旧址,觅长庚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