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9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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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特地赶来,陪桑孟森一起办理结清住院费的手续。人很多,一楼大厅的收费柜台前队伍排得很长,终于轮到他们时,关于某项检查费该由病患自费负担或由健保给付的问题,他姐姐与收费小姐争执起来,双方各自坚持着,最后桑孟森不耐烦起来,提议打电话找保险业务员,确定父亲的寿险能给付后才解决。
剩最后一件事,一切便结束了。
结完账,他们默默走到电梯前,准备乘那半年来已进出无数回的电梯上八楼,到病房取走父亲的东西。
在等姐姐来以前,桑孟森已经先把东西收拾好了,全塞进一个大纸袋里,搁在病床上。方才他想说提下去碍手碍脚,决定先放着,等办完手续再上来拿。原本以为只是一会儿,没想到耽搁这样久。他抬头看看墙上的钟,光是缴个钱,竟花了快一小时。
一个女人匆匆推门进来,看见他们,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打招呼。女人四十出头,是隔壁床的家属,来照看丈夫。她的男人上周才住进来,听说是胃癌。
床边堆着一大叠陪伴父亲时用来打发时间的八卦杂志,桑孟森拢拢齐,问隔壁床那女人要不要,不然就扔了。女人说好,伸手接过那沉甸甸的一摞,转身堆在自己那边的床头柜里,砰地发出一声闷响。
你的苦日子还长呢,而我的已经结束了。桑孟森看着女人的背影,心中泛起一股真诚的怜悯。
他低头瞪着空荡荡的病床,一瞬间陷入恍惚——一向都躺在那里的父亲不见了。与癌细胞缠斗了六个月,今天上午七点四十八分因为多重器官衰竭宣告不治。
“这段日子多亏有你了,小弟。”站在身后的姐姐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
桑孟森并未转过头看她。这时候才觉得我这不务正业的家伙还真有点好处吗?他在心底嘀咕。过去半年,他算是看透他们了。兄姐们各自摆明有工作孩子要忙,于是很快达成共识——桑孟森反正没结婚,写剧本的工作时间又自由,从各种角度考量,由他来照顾父亲最合适。
桑孟森并非不满自己为何必须付出最多,他恨的是他们那样地顺理成章,似乎并不以为他必须为此做出任何牺牲。凭什么,我选择过的生活并不比你们的容易,桑孟森愤愤不平地想。
哐当一声,他姐姐一脚踢到什么东西。
“唉呀,这东西怎么会掉到床底下!”
他姐姐蹲下来,伸长手,从床底摸出一只钢碗。
沮丧的声音:“连炉子都有了啊,好像就要这样住下来,回不去了。”
看着那只钢碗,桑孟森想起父亲说这话时的表情,心头仿佛被一根长而细的针戳进去。
“你带回去吧。”姐姐边说边抽一张面纸,仔细擦拭钢碗沾上的灰尘。
“扔了吧,我不要。”他说。
“你怎么老是这么浪费!还好好的啊,你不要那我带回家用。”姐姐责备地看他一眼,珍惜地将那只钢碗放进手提包。
桑孟森低头看着他姐姐。她一手撑住床沿,两腿岔开不雅地蹲在那里,努力张望床底下是否还有其他遗漏的东西。太紧的胸带捆住膘肥的身躯,背上绷出一个明显的胸带形状,多余的肉从肩带边缘难看地溢出来——完全是个家庭主妇。
他突然决定原谅她的自私了。
桑孟森提起床上的纸袋,发现比预期的重,担心把手撑不住袋子会破,于是抬起右膝一顶,改用两手捧着抱在怀里,下巴很不舒服地抵着袋口。他仰起头,闻到一股森细的药水味扑面而来。
“走吧。”桑孟森厌恶地撇过脸,转身朝门口走,只想赶快离开这令人不悦的地方。
他姐姐还要去葬仪社商量告别式的细节,在电梯里,桑孟森问她是否需要一起去。姐姐抬头看他一眼,叹口气说不用了,他现在需要的是回家睡一觉。桑孟森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接受了她的提议。
他到地下停车场找到自己的白色GOLF,将大纸袋放到后座,然后坐进车子,将额头轻轻抵住方向盘,闭上眼睛,静静地维持着那姿势不想动。
结束了。
从明天起,他再也不必每天赶着来医院报到,再也不必时时记挂父亲正承受的痛苦,再也不必被那庞大的无力感与自责所折磨。那些无助、惊慌,终于都结束了。
桑孟森突然记起该打个电话给阿澄,便坐起身,从随身包里捞出手机。
“是我……”
“都处理好了吗?”才响两声阿澄便接起电话,一定是特地在等消息。
“都好了。结账,收拾我爸病房的东西,我姐她先走了,我在车上。”
“你还好吧?”
“还好啦。”桑孟森平静地说。因为早知道终究会有这一天,此刻他并不至于太过震动。
“很遗憾我没有帮上任何忙。”
“不用啦,本来就没你的事。”
电话那头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一股重浊的呼吸声。
桑孟森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原本只是想打个电话让阿澄放心,但很显然这通电话会比原本预期的长。
他只好怀着一股不好的预感,默默等待着。
“我觉得自己根本是个彻底的局外人。”阿澄终于说话。
果然没错,桑孟森甚至有点得意,他太了解他的爱人了,阿澄总喜欢先掷出一句总结性的狠毒话做开场,像宣布一个作文题目。
“亲爱的,怎么了吗?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他怀着无比的耐心明知故问。
“你说的对,本来就没我的事,反正我什么都不是,现在我只能像个普通朋友那样说些节哀顺变之类的客套话!”因为努力压抑着激动,阿澄的声音微微发着抖。
“亲爱的,你听起来简直像个怨妇呢。”桑孟森努力装出轻松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