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们是彼此生命里最重要的人,那代表我们应当分享彼此的一切,陪彼此共度一切的喜怒哀乐,但是我爱的人受苦时我却没有资格陪在他身边,然后你说本来就没有我的事!”
在彼此承诺的爱情关系里,义务是权利的重要形式之一,桑孟森听着爱人阿澄滔滔控诉着自己被剥夺的权利。
“我爸躺在病床上快死了,我想,这并不是他儿子出柜的好时机。”桑孟森努力装出自嘲的语气。他也不明白从何时开始,明明出于爱意与关切的,也不晓得哪里出了差错,说出口往往成了指责与伤害。
“这半年来我觉得跟你好疏远,我们甚至很久不曾好好说话……我有时觉得,你已经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了。”阿澄抱怨说。
“难道这是我的错吗?你应该知道我都在忙些什么。”
桑孟森不耐烦起来。他承认,这半年来他的确疏忽了阿澄,但是他甚至无暇顾及自己啊。
“虽然没有我的事,但我要你知道,我的生活跟你的一样糟,我已经半年没去跳舞,也没跟任何人出去玩了!”阿澄孩子气地仿佛要把累积许久的不满一股脑儿全扔出来。
桑孟森一边听,一边心疼地想着他那别扭而敏感的爱人。阿澄就像一只怕寂寞的小狗,无法忍受主人一点点的冷落。
“我并没有要你陪我一起受苦,我说过,你继续过你的生活,不需要被我爸的事影响。”
“怎么可能?!难道你以为我是那么无情的人吗?我要是可以就好了!”
“拜托不讲这个好吗?我父亲才死几小时,我现在没有心情争辩这些。”桑孟森几乎想哀求她了。
“当然啦,反正跟死亡比起来,我们的爱情是多么无关紧要啊。”
桑孟森几乎想笑出来了。他想,如果说出使人痛苦的刻薄话也是一种才华,那么他的爱人在这方面倒是具有相当优异的天分。但仔细想想,这句话的确无可反驳,因此他只有沉默不语。
桑孟森的沉默令阿澄以为他被激怒了。
“对不起,我太自私了……刚刚那些只是气话,我并没有那个意思。”阿澄像个聪敏的孩子般知道何时该停止任性的举止,以免永远伤害了大人对他的爱。
“知道啦,”桑孟森疲惫地说,“我只要你相信,我了解你的感受,真的。”
桑孟森想起他的父亲,起初还担心子女们的工作被自己耽误,要他们不必每天来医院;病情恶化后,却开始斤斤计较起是否被冷落,只要睁眼没见到人,便抓着护士或随便谁哭诉自己是被子女遗弃的可怜老人,弄得他们很尴尬。桑孟森因为在医院的时候最多,因此被怨怼的次数也最多。无助与寂寞会让人变成最难搞的恐怖分子,他并不怪阿澄。
“想不想过来?大家都在这里。”阿澄恢复温柔的语气。
“不要了,想回家。”
“回去试着睡一下吧。我晚上不能过去了,要排通宵。”阿澄是剧场导演,剧团下周有演出,目前正进入密集排练的最后关头。
“好。那我回去了。”
“喂,你生气了吗?”
“没有,只是累,奇怪的累,好像这半年累积的疲惫一起跑出来。”
“往好的方面想,至少,最糟的部分已经过去了。”
“是吗……”
“当然啊,难道还会有比死更糟的吗?”
“希望如此。”
“再过不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也会跟从前一样快乐起来。”阿澄安慰他。
虽然已经三十岁,阿澄依然有股孩子气的乐观与一种对世情的惊人无知。那正是桑孟森喜欢她的地方,也是在这个小岛从事艺术工作最需要的特质之一。
“希望如此。总之,我很高兴它终于结束了。”
桑孟森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了一跳。
但我会这样想也是可以被谅解的吧?他自怜地想。过去半年,他的生活因为父亲这场病而彻底失控——公寓乱糟糟,一大堆寄来没空拆开的杂志堆在书桌上,洗衣机里洗好的衣服放到干掉了都没拿出来晒,只好又洗一遍,又忘,可以这样重复三次。好几回阿澄因为电话不通找不到人而抱怨,这才发现手机费忘了缴已经被停话;还有一个酝酿很久很想写的电影脚本,制作单位也因为他没空而找了别人。
“我去跟演员开会了,记住,把不好的东西都留在医院吧,别带回去。”挂电话前,阿澄叮咛他。
“知道啦。”
桑孟森发动车子,突然,他又闻到方才那股使人不悦的味道。
父亲住院一个月左右,有天在床上阿澄推开桑孟森,皱着鼻子宣布说,他闻起来像一座医院。桑孟森每天呆在病房,腌渍在那股医院特有的药水味里,气味分子牢牢吸附在头发、皮肤、衣服纤维上,怎样洗也洗不掉。从那天起他们便停止做爱。阿澄说那味道令她有罪恶感。
桑孟森涌上一阵懊恼,狠狠地摇下车窗,想让新鲜空气灌进来驱散那气味。
他用力一踩油门,车子从阴暗的车道钻出地面,白灿灿的阳光令他一阵目眩。
到家后,放下东西,他立刻脱光衣服走进浴室,用热水将全身淋到通红发疼,想把那股医院味逼出来。
雾气蒸腾的浴室里,桑孟森自怜地看着镜子里的身体。半年来他至少瘦了五公斤,以前一个星期上三次健身房练出来的紧俏线条都模糊了,肌肉没精打采搭在骨头架子上,就像他被这场病搞乱的生活。他想,等事情过后,他得加倍锻炼,恢复从前的强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