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湖南文学》2015年第11期
栏目:小说
大保同钟海仁是好朋友,发小,关系铁得不得了,一个包子分着吃,一根冰棒轮着唚,俗称“一对油盐坛子”。
两人是上初中以后才关系热火起来的。小学六年,同班,但不同组,虽是熟识,少有来往。县城里的小学,生源固定,学生主要来自三类家庭。一类机关干部子弟,一类手工业和小商贩家庭,还有一类是农业户。县城是座古城,有四百多年历史了,格局十分周正。旧时的衙门正在县城中心地带。解放后改作了县政府(也叫县人委会),当地人还是习惯叫那里“衙门口”。衙门口当然是很气派,很庄肃的。门头高大,全用青砖垒成,两扇大门包了铁皮,铁皮上密密麻麻地凸现出拇指大小的圆形铁钉。铁皮铁钉都很老旧了。乌黑沉重,更透出一种威严。衙门口早先应该是有两尊石狮子的,但解放后只余下两座石墩了。石墩皆有一人多高,可以想见当年的石狮该是很高耸,很威武的。衙门口前面有一道小小的斜坡,下宽上窄,两侧各有几级石阶。早先,县城当然是有东、南、西、北四条城门的,依次叫作东门头、南门口、西门里、北门脚。如今,旧城门没有了,城墙也没有了,只在南门口和西门里余下几段城墙废墟。那些地名也沿袭至今。一条城门,代表一条街。街,都是石板街。街道两旁,不断有小巷口朝里伸延进去,一拐,一插,又横生出更多的小巷子。于是,以四条街道为经,无数的长巷短巷为络,结构出了一座错综繁复的县城。两条小河,分别从西门里和北门脚注入,流经全城,再在衙门口汇合(衙门口前面一段的河道上是用石板盖住的,都是一丈多长两尺余宽厚可尺余的青石板),从石板桥下穿越约十数丈,快到东门头了,忽然又现出在地面,水面一时显得宽阔拥挤,折身城东坝口,砸出訇然巨响。县城里头临街的住户,大多都是商铺,或是手工业作坊。房屋一水的皆为青砖黑瓦,都有一进、二进、三进,还有四进的。都是前店后家,是商铺,是作坊,同时也是住家。这些人家大多家道殷实,米缸充盈,饭桌上不断荤腥,油水很厚,每天能喝上壶把两壶水酒,家里小把戏的裤兜里总卷着几块零用钱。逢到仁和墟上的戏台楼头有大戏公演,或是电影院到了新片,或是县里湘昆剧团在大礼堂演折子戏,他们都会挤到里头去凑个热闹。他们的生活大致还是艰辛的,可是总算稳当。他们脸上常常浮着一层满足的笑意。
街道背后密挤的巷子里住了很多农业户。那里的堂屋错错落落,高高低低,大多很低矮,很逼仄,但也有不少明窗亮瓦,高房大柱,各各显出上辈人的生活痕迹,这些人家虽然住在县城,却还是农业户口,在城外有田、有土,有自留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天计工分。他们的堂屋里挂着镢头、耙头,竹篙上搭着干红薯藤。他们和城里人在同一口井里挑水,但脸盆架上的洗脸毛巾总是黑黑的。那里的巷头巷尾,常常忽然拉下一堆冒着热气的牛屎,不一会,就给人刮走了。他们的勤快,一点不逊于乡里农民,每天黑早,就挑着一担尿水上自留地去了,到天亮时,已经披着一身露水回来,尿桶里头装着水淋淋的青菜、南瓜、冬瓜、苦瓜、辣椒、葱姜大蒜,穿街过巷,在衙门口的街边上一停,没几下就卖完了。那里的巷道里,常年飘荡着熬猪潲的带点酸涩的气味。那里的人家从早到晚都不安生,从门窗里不时传出大人打骂小把戏的愤愤声(他们打小把戏不是甩耳光,是用竹扫把,用竹响篙,用铁火钳,用鞋底板,恶起来时也有抄板凳抄扁担的)。那里的婆婆姥姥时常聚在一起喝抬茶,男人抽烟都是裁报纸卷喇叭筒。他们吃饭用捧碗,夜晚出门点麻杆火照路,家里的小把戏上学路上拿个煨红薯边走边剥皮。
机关单位的人大多居无定所。他们大多不是本地人,是从邻县、从地区,从长沙调过来的,还有几户是南下干部。他们都靠租房子住。所以,他们往得很零散,不可能相对集中,街两旁,小巷里,四处都有。因为是租房,不可能周正齐全,有的是从一栋堂屋里劈出半边,有的是在一条长屋的后面隔出一间两间,有的是租住在人家的楼上,还有的干脆是拿杂屋厕所改造出来的。这些人家在一个地方都住不长,隔不好久就要搬一次家。钟海仁家就在东南西北四条城门都住过。这些人家的门一天到晚都是关着的,家里的墙壁都糊了白纸或报纸,桌子上覆了塑料布,电灯是有罩子的。他们大都穿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插一支(或两支)钢笔,下口袋鼓鼓囊囊地兜一本笔记本,走路迈四方步。他们理发都是到衙门口旁边的大理发店,他们喝水都是用一种洁白的搪瓷缸。冬天穿那种毛领大衣。他们来这里几年或十几年了,却还不会讲本地土话,开口都是外地官话。他们当然都是有国家工资的,吃粮吃油也有定量,但不少人家生活还是很拮据。家里的煤灶都很小,生火时四围的煤渣多过中间的炭,饭桌上经常是白菜豆腐,豆腐白菜,偶尔房东送过来一碟坛子菜,会喜欢得不得了。他们似乎跟当地的生活氛围有点格格不入,小把戏们却融入得快,小把戏们在家里还是讲官话,到了外面跟小伙计们在一起,就都是满口的土话了,半点不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