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波要的东西端上来了,老板娘用一只铁盘子托着,上面烤熟的食物还在咕咕地冒着油泡。
这镜头好,县里唱戏有名的小生,坐在赌室里喊精神,那声音一定清脆,亮堂,跟舞台上一样。导演从自己口袋里拿出红色大钞,猛地往耳后一递,随之叫一声精神,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王海波说,如果没看见,再叫一声,拿去,兄弟。
拿去,兄弟!导演撕扯着一条鱼,钱还在肩头往后举着。再缩回来,一口气干完了那剩余的半瓶酒。
看来导演的酒量很大。在影视圈内,导演还不是太有名气。而他对那些名导演的家底,以及如何起家则如数家珍。言下之意导演对他们并不服气。他自己梦想着弄一个顶级的本子出来,现在缺的就是好本子,导演说,有一个顶级的好本子,就能捧红一批人。你信吗?导演用铁签子指点着王海波,说捧红一批人他的眼珠子都红了。
那是,王海波应和着说,我们能弄出好本子吗?
有些人已经吃完,把钱压在桌子上,撕一条纸擦擦嘴,悄没声地走了。又有一些人掺进来。在吃的人,随着夜晚不断深沉还是在缓慢增加。增加是指人数,场面上仍然没有声响。能听到咀嚼声,铁签子碰到铁皮盘子的声音。这些人都怎么了?为什么如此斯文?一些车辆从旁边的街道上呼啸而过。
导演也许会瞧不起王海波,他龟缩在一个小县城里能写出什么好玩意儿?你现在必须放弃文学,向电视剧看齐。文学是什么东西?你先要看几部正在热播的电视剧,要弄这个,就得洗脑。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经验,导演说,你们写小说的人都很顽固。
因为导演说话的声音偏大,那些正在吃着的食客全都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这边。
我们是不是也得声音小一点?王海波试探性地问道。
用不着,导演挥舞着又一瓶酒,我们是在说戏,不必顾忌那么多。你好好想,我帮你打开思路,唯一的出路是要编出好故事。别的都是扯淡,好故事才能卖出好价钱。
县楚剧团早就是一个破烂的摊子,工资都不能全额发出去。但还是有一群人在守着它,特别是一些老演员,像吴生瑞的师傅和父辈,他们知道没人看,却还在坚持排戏。那是一群绝望的人,但并不悲伤。他们每年都会排戏,没有新戏,只是重复一些老戏。他们以这种方式来对抗。
你的小说就是这样写的,导演说,对抗什么呢?对抗时光?或是对抗他们自己?这也太空洞了,电视剧得往狠里编。
吴志高有类风湿病。他年轻的时候是县城里的美男子,剧团里的顶梁柱子,当年他曾经迷倒过多少妙龄女子啊。而现在还有谁记得?他以前不喝酒,可是因为病,每天入睡前他都得喝下一小杯药酒。几年下来,吴志高变成了一个酒鬼,他嗜酒如命。不喝酒,他的手会发抖,头也颤个不停。一喝酒所有的症状都消失了。因此他不得不在口袋里掖着一只扁壶,里面装满烈酒。他脸孔通红,经常流出鼻涕,从前的美貌荡然无存。
但是吴志高迷戏,他幻想着还能有人重回剧团看楚戏。他蔑视自己的儿子吴生瑞,说他这么好的条件却不务正业,不练功。
不务正业的不仅仅是吴生瑞,王海波继续说,剧团里所有的人都不务正业,务正业就活不下去了。再吱吱呀呀地唱楚戏,谁听?女演员也在分化,有的卖服装去了,还有的做过传销。孟花楼则在星光乐队里找到了位置,成了县城里唱丧戏的明星。哪家死了人,都会请她去,别人唱的是丧歌,她唱的是戏文。一招一式水袖,悲惨的唱腔,直唱得哭声一片。孟花楼的身价直线上升,有时她不用卸妆,忙得到处赶场。
至于剧团团长,吴生瑞的师兄肖立波,他也另有办法。剧团不是处在闹市街区吗?团长便将一楼的门脸,隔断装修成一小间一小间的店铺,租出去做眼镜店啊,或是饰品店什么的,收取的租金以贴补剧团苟延残喘。
这些都太有意思了。导演停止了咀嚼,除了那条鱼,他吃得不多。酒倒是喝了不少,好几瓶酒在他身体里哗哗地流淌着。这个戏的开头可以是这样的:闹市区,繁华的街道,一栋比一栋高大恢宏的写字楼。县楚剧团夹在中间,低矮,寒酸,有着刺目的丑陋。至于它的内部,则更破败。它还是上世纪50年代的建筑,当时兼作礼堂,县里每年在这里开“三级干部会”。而此时,里面的设施已全部朽坏,悬挂着的幕布破烂得像蛛网。
大热的天,戏疯子吴志高还套着戏服,在舞台上练功排戏。一帮老人在旁边指指点点,他们都是剧团里的退休艺人。没有伴奏,光线暗淡,有一种悲怆和压抑的气氛。大家不安地张望着,有些隐约的期待和担心。没多久,观众明白了。有些人陆陆续续闯进来,吆五喝六地喊着清场。他们有人穿着制服,有人戴着袖章,更多的人没有。原来这是需要拆除的一栋建筑,一些重型机械已经停在门外。把镜头拉出去,剧团被临时围墙和脚手架包围着。看来拆掉剧团另建新楼,早有定论,是一件决定好了的事情。
吴志高拒不离场,他继续唱戏,正在戏里义正词严地怒骂奸臣。
清场的人全都没招,一个个愣在那儿。
师傅,这时团长不得不出面,师傅,吴叔,老领导。团长不停地更换着称呼,你以前也做过团长,知道我的难处,配合一下吧。
难处?嘿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就说说吧,为这事你到底得着了多少好处?
师傅你喝醉了,我不计较你。但我没得好处,我是为剧团的前途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