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通过对比八十年代“重写文学史”事件,谈一下九十年代断裂问卷问题。要理解九十年代,须先理解八十年代,要理解八十年代,须先对毛时代有所理解,只有看明白1949年之后的整体,才能懂得九十年代,才能懂九十年代文学。七十年代末开始的时代往往被称为“新时期”,因为确立了“改革开放”这一基本思路,这个阶段可谓“断裂”,但其实也不是完全断裂,“四项基本原则”的重新提出就是对毛时代的部分精神的继承和延续。八十年代的一些作家,以莫言为代表,开创了与“新时期”相协调的新文学范式,与“革命时期”的文学风貌截然不同;一些批评家,以陈思和等为代表,通过“重写文学史”事件,开创了与“新时期”相协调的文学研究和文学评论范式,与“革命时期”的文学研究范式亦不同。向新,在当时乃大势所趋,所以“重写文学史”彼时虽然也受到了批评,但总体上是受到了热烈欢迎,几乎一呼百应,及至今日已经被人广泛接受。
七十年代末开启的发展思路在八十年代末受到挑战,但之后经过1992年南巡讲话之后又重新接续上。九十年代貌似出现了一些新的情况,思想界也发生了分化,民族主义的兴起,新左派的产生,自由主义的兴起等,但这些其实还是对八十年代问题的延续。新左派的基本诉求是民生的问题,代表的阶层是工人和农民;自由主义群体大致是“先富起来的人”,基本诉求是民主问题。虽然如此,九十年代总体思路还是对八十年代的延续。
“断裂问卷”发生于九十年代末,我觉得韩东、朱文等没有看明白他们在九十年代所应该承担的任务,他们没有天时,所以也没有人和。“断裂问卷”只有个人利益的冲突,只想确立他们的“身份”,充其量只是“影响的焦虑”问题,远远谈不上“断裂”。而且,我觉得没有完全地“断裂”,今天所应该强调的是“延续”而非“断裂”。“断裂问卷”的结果只是形成了一个小圈子而已。
刘志荣(复旦大学副教授,第二届客座研究员):九十年代可以说是我的成长年代,感慨就比较多,为免散漫,还是把话题集中在“断裂问卷”和九十年代作家对话录(《集体作业》)上。
九十年代末“断裂问卷”出来的时候,我还在读博士。当时战军好像在复旦进修,一些师友经常聚在一起。(施战军:那时候我们日日夜夜在一起。)关于“断裂问卷”,最初就是从他们那里听到的,当时我是没有什么兴趣,觉得又是一次“弑父、弑兄”式的“行为艺术”,要在文学史上站得住的话,不是靠某种行为艺术,而是得靠真正的思想和写作。
我现在的看法有点不太一样。从文学史的发展来看,我觉得像“断裂”这样的事件,是迟早会出现的。如果某一代作家面对着很多虚伪的东西,这些东西一下子就被他们看出了很多漏洞——并且这些漏洞还是那么明显,那么,迟早有一天,总会有人站出来说出真相,就像《皇帝的新衣》里的那个小孩一样。说出真相有什么好?其实也没什么好,但可以说明一代人开始对社会进行反思,同时对自己进行确认——对自己进行确认,总不能站在谎言的基础上吧?这和单纯向社会表演某一种姿态不同。所以,以我现在的眼光,比较能够对这些作家的行为,有某种类乎于历史学家的“同情的理解”,看出他们有些偏执的、表演性的“行为艺术”背后,也有着某种真诚的动机。就发起“断裂问卷”的作家们本身的创作来看,韩东原来就是个有成就的诗人,后来又成为一个很好的作家,尤其近些年的长篇,可说写得越来越好。朱文在当时是个有天才的作家,诗也写得很好,现在跑去搞电影。他们将来要在文学史上留下来的话,还是得靠他们的写作实绩。但也不可否认,当年的那种行为艺术,还是让某种精神姿态浮出了水面。
我的想法的变化,牵涉到对九十年代文学中的一些新的因素的理解。九十年代,很大程度上还是从八十年代过来的,成名于八十年代的作家已占于最为重要的地位,在创作上也有很大进步;一批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也浮出水面,但在当代文学史上,他们的独特性也在一定程度上被遮蔽住了,不但未必能进入公众视野,而且研究得也很不够——虽然他们还没有像后来出现的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出生的作家那样被媒体操作和遮蔽得那么厉害。
此外,九十年代之后的语境非常复杂,意识到历史语境的复杂性,我们再去看“断裂”事件和《集体作业》,尤其是阅读后者,我觉得很感动。这里面,其实有种一代人在九十年代复杂的语境里,很努力地要寻找一个自己的位置和自己独特的声音,对当时问题认真的思考,以及与众不同的身份确认。“断裂”这个事情是一个“行为艺术”,现在看来,能留下来的实际的思想价值可能不是太大,但是《集体作业》“九十年代作家的对话录”的很多思考,现在看来还很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