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思考得很好,和那时的流行见解完全不一样,不一样的地方我基本支持他们——虽然他们内部的声音差别也非常大。我很遗憾没有早点看到这些对话。譬如“个人性”,肯定不是一个和现实没有关系的东西,而就是在和社会、历史、现实那些大的东西互动的时候,才更好地表现出自己的独特性(譬如与众不同的视点、观察角度和体验等等)。还有这里讨论到“现实”的东西,比如说像现实比小说还要荒诞,还要丰富等等。
这几个非常优秀的作家,他们在前人巨大的阴影,还有九十年代复杂的历史进程里,努力寻找自己的东西,寻找和建构自己的“主体性”(我很不喜欢用这个词,但暂时也无法代替)的过程。我说的寻找和建构自己的“主体性”,指的是意识到处身的语境和历史进程的复杂性,也认识到自己真正独特的地方(譬如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和做得好什么),从而从自身出发,因应复杂的语境和历史进程,从事符合自身实际情况的真正有意义和价值的工作。这当然不是由于“影响的焦虑”而故意地标新立异,更不是粗疏鲁莽、道听途说、大胆狂言、妄下断语,实际上每一代人乃至每一个个体,如果真的要做一点点略微有点意义而非人云亦云的工作,都多多少少会有这么一个“发现自己”的过程。
李丹梦(华东师范大学副教授,第二届客座研究员):看了对话录,让人感动。我从你们五个人(“四李一邱”)的对话谈起。其中有四个关键词:“个人性”,“日常生活”,“语言和传统”和“想象力”。但归结起来只有一个词:就是“个人性”。似乎没有哪个年代像九十年代这样:我们对“个人性”的问题变得如此在意。大家看四个关键词,“日常生活”是什么,是我之所在;“传统和语言”呢,是我之所用;至于“想象力”,则是我之所能。全是围绕个人性展开的。从对个体的(特别)焦虑这点上,我们大体可以把握、抓住九十年代的特征或症结:这是一个非常在乎“我”的时代。
虽然罗兰·巴特早就说过作家已死,福柯也把主体视为话语或陈述本身衍生的一组函数(function)、变量,但我们还是无法抛弃“我”。离开这个“个人”,你没地方立足了,它是我们理解世界的出发点。现在的文学史研究,经常会提到“起源”的问题。比如中国现代文学究竟是起自晚清,还是五四,这跟我们所说的“出发点”有类似之处。按照柄谷行人的说法,“起源”预示着某种逻辑,它总是跟相应的“终结”联系在一起的。沿着这一思路,我们回到九十年代。倘若承认九十年代的核心症结是“个人”,是“我”,那么对于启发或塑造九十年代的“个人”或“我”(九十年代的起源),我们的理解是否有些偏误呢?在他们五人的对话中,我记得有谁曾提到库弗的小说,他写一个魔术师变东西,观众要求他不停地变下去,不断提供新东西,结果魔术师感到除了自杀或谢幕,他没有其他选择了。这大概就是我们理解的“个人”的意识形态:所谓“个人”,其核心就是新,是变化,是区别!无论如何,“我”都要跟他人区分开来。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这种对“个人”的(思考)着力点,是否用错了方向?
我以为,人的主体性、能动性(包括想象力)恰恰是设法将“个”融入“众”的过程,是对世界的领悟,更确切地说,是对自己身处其中的“在世”领悟。你们五人谈得很好,也很纠结。纠结的原因就在于,所有的讨论——语言、想象力、日常生活等——都是从一个不容置疑的实体化的“我”开始的。中国人不讲空间,讲境界,每个空间、境界,都有它的联系,它的语言和传统。在不同的空间,“我”操持不同的语言,这谈不上“个”的分裂或痛苦,而是一个方便说法的问题。换言之,“我”也好,个人也好,它本身就是多重可能的汇聚。
关于个人,中国还有个称呼,叫“众生”。生是现象,现象从生而起。众是什么?众是众缘和合,每个人都既是个体的显现,又是关系的群落。由此看写作,写作的目的无非就是对关系的领悟。对关系的领悟,我们该从何下手呢?看资料是一方面,但更为重要的就是要有一颗平等心,慈悲心,你只有平等了,把他人视为自己,才会进入不同的空间与境界,才能对各种关系加以综合的把握。我想起一件事,刘震云在九十年代曾经评价过沈从文,有句话让我印象很深。他说沈从文应该是比鲁迅、巴金更具文学气质的人,但天生懦弱,这懦弱的性格注定沈从文永远是个二流作家。我的理解恰恰相反,所谓懦弱,其实是善良与慈悲。读沈从文的小说,有种强烈的感觉,这个作家对世界充满了牵挂和真诚的兴趣。他说自己的每篇作品都是习作,他可以不在乎写作的个人成败,而只是本分地投入这诸多牵系中,用写作把种种关系绽放出来。这种写作态度今天看来着实健康,写作是生活、生命体历的自然流露,而不是一个挖空心思、创新的任务。一个不大在乎自我写作成败的人,一个没有野心的习作者,最终却成为了一个伟大的作家。如果他能活得长些,中国第一个得诺贝尔奖的恐怕是沈从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