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宽被安排在球磨车间。杨八零被安排在烧成车间。烧成车间有两座立窑,也称培烧炉,是全厂海拔最高的两座建筑,四十多米高。得空了,两人顺侧梯爬上去,俯瞰近处,厂房鳞次栉比,人都像蚂蚁那么小。远望了,自己的村子尽收眼底,农舍像儿童积木一样,搭在星罗棋布的农田里面,好一派田园风光啊。两人来了兴致,掏出手机,你给我照一张,我给你照一张,留念。现在的手机不仅能照相,还能录像,可谓功能齐全。而且手机实在太普遍,那么,也就没谁留意他俩的互相留念。其实,他俩照相是别有用心的。主要为了遮人耳目,俩人故意在高处摆样子,其真实目的,为以后取证作铺垫。
杨八零是出灰工。但他并不在培烧窑上干。安排他在两座立窑旁边的一座小窑上,出白灰。白灰二十四小时燃烧,怕窑底凝固,每隔一会,就得冲进去,捅捅炉蓖。每隔一会,就得冲进去,捅捅炉蓖。杨八零手握一柄长铁钩子,把棉衣用水蘸湿,憋足一口气,将湿棉衣包住头脸,人一下子就成了瞎子,完全凭感觉,往窑洞里冲。人的憋气时间不能太长,那么,他就得抓紧一切的,用钩子奋力往上捅,然后再挠。浑身已经快烫得不行了,也还要坚持捅,挠。因为进来一次不容易,所以才拼命坚持。直到白灰埋住了大腿,再坚持恐怕跑不出来,才拔腿向外跑。他整个人,就彻底一个白人了。跑出来最要紧的,赶快掀掉棉衣,努力喘气。蒙住头脸以后,是看不见自己怎样劳动的。杨八零就提前打开手机,找好角度,把手机放稳在窑洞门口外,然后蒙住头脸往里冲。每天这样冲进冲出十余次,等晚上回家了,把手机和电脑连接,输入图像,进行存档。尽管白天劳累至极,可在电脑前坐下,才会舒一口气,尤其翻看自拍画面时,看自己在一片滚滚白烟里几进几出的,心想,就算把自己放在伊拉克战场上,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吧?明明知道那个用湿棉衣包紧头脸干活的人,遭老罪了,却怀着某种欣赏的成分,紧紧盯着电脑看。担心电脑被别人打开偷看,索性又存入U盘里,并将U盘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才放心。
而王德宽那个球磨车间,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天到晚的,只要机器响,必得烟尘滚滚。机器是鹅式破碎机,从培烧炉出来的熟料,还需要碾碎,再进球磨机里细磨。鹅式破碎机一点防尘设施都没有,入料口跟手推车子一般大小,浓烈烟尘里,必须睁大眼睛看准了,料车才能对准料口,放料。不然的话,熟料撒一地,后面的手推车可都上不来,整个流水线的链条,出现断档,哪行?所以这里遭的罪也够大的。区别在于,杨八零那座立窑小,冒的是白烟,遭罪只他一人遭。球磨车间,冒黄烟。王德宽跟十几人负责上料,二十四小时烟尘不散,十几个人等于集体遭罪了。这十几人虽然戴口罩,可口罩一摘下,满嘴满脸的都是黄。等到第二天来上班,吐痰时,吐出来的痰,也他母亲的黄。
杨八零去过几次球磨车间。名义上去看王德宽,其实他俩合计好的,趁着杨八零去看他的空,用手机偷偷拍下劳动画面。王德宽是不便自拍的。十几人干活,你拍一回半回,还算新鲜,常了,岂不引人注意?所以杨八零就拿着去看王德宽的幌子,拍了几回。等回家放入电脑整理时,一片烟尘之中,有个影乎乎女影,总能进入他眼球。这女影,好像有点吸引人的那种。会是谁呢?想仔细辨认,白费,黄烟翻滚里,怎能辨清女影呢?但好像的,这女影有点熟悉,毕竟都是一个村的,按理应该认识她才对。其实也好办,偷问一下王德宽,就得到答案了。可转念的,又灭了这念头。背地里打听一个女的是谁,哪怕你目的再干净,也会引起别人瞎猜,就好像自己想跟人家搞对象似的。杨八零认为,搞对象算个啥啊,却不能太掉价。尤其让自己身边的人看出你掉价,那可太掉价了!即便是自己从心里看上谁谁了,最佳方案,也要让别人误以为是女方主动的。离开球磨车间,回自己的烧成车间,也没想起女影究竟是谁来。下班了,晚上回家想,依旧枉然。不过总有些似曾相识的。恰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厂里赶任务,加班。杨八零简单吃些晚饭,准备连轴转,上夜班。杨八零走出家门,发现院里站着一人影,一望而知的,是女影。
杨八零正疑心自己看走了眼,女影却开口说话:咱一块上夜班吧?他忽一下记起来,她是后趟街小菊。两家早几年有过走动,后来因为借牛出了岔头,两家表面还行,心里却留下芥蒂,走动日见其少。杨八零不禁想,在球磨车间看到的女影,会不会是她呢?两人走一气路,杨八零问,你在哪个车间呢?小菊却笑着说,明明知道的,还问,你装得可挺像啊。杨八零说,你们女工穿着厂服,很难辨清谁是谁来……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