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两家走动,多数是小菊来,那次借牛出了岔头,就是小菊牵走的。小菊家没有牛。在农村,谁家没有牛,就等于没有强劳动力。闹不清为什么,以前借牛,牛都是好好的,听话,却在山坡上拉犁时,突然毛了。小菊拉不住它,牛拉着空犁杖疯跑,直到牛摔伤半条腿,才停下来。虽然小菊家给了补偿,但杨家认为,牛所以能毛,全怪她家使牛太狠所致。杨家埋怨了几句,此后每年春耕,杨八零没见她家再来借牛。小菊念完初中,没念高中,直接进了硼砂厂,上班挣钱。可话又说回来,两家大人之间断了来往,按理不应该影响下一辈,可杨八零主动的,疏远了小菊。小菊也不傻,随着年龄见长,以为从借牛事件开始,彼此出现隔阂,对方故意疏远你,那么,你哪还有脸主动找人家?而杨八零有个说不出口的原因,那就是小菊家院子里常年立一杆国旗,自己记事时就立着,一直立到现在。杨八零随着年龄增长,见识多了,忽觉你家既不是机关学校,更不是政府,就连村政府都不立国旗,你一个村民家常年立这个,是否整景呢?儿时他曾多次问小菊,谁家都不挂旗,怎么你家总挂旗呢?小菊说,这是我六姑奶挂的。
那时杨八零见过六姑奶,虽然老了,依然可以在那张脸上找寻少女时代清丽的影子。等杨八零大了些得知,所谓六姑奶,早已不算秘密,多数村民都知道,抗美援朝那年,志愿军渡江前在村里临时休整,开始说,大约休整一天,再渡江。等一天了,改说休整两天,再渡江。而两天后,却又接着休整,这次,说啥时接到命令,啥时出发。就是在这弄不清啥时出发的休整里,一个小战士暗中跟六姑奶偷偷扯上了。说扯上,简单,白天在井台打水时,两人眼光碰到一起了,突然都躲开,彼此也没说过一句话,彼此也没再看对方一眼。各自打完水,已经从井台离开了,忽然小战士悄声从后面问,你晚上还能出来打水吗?没有听见六姑奶回答,只见六姑奶担的两桶水,慌乱地洒了一路,洒向村中。到了晚上,小战士并不抱着希望去井台,居然见到六姑奶,她等在那里。两人什么话都没有说,只管在井台边站着,站在一片夜色里,好像不说话,比什么都好。那个夜晚真静啊。却突然的,传来集结号声!从未有过的慌乱降落井台边,两人刚刚约会,即分手。匆匆忙忙间,来不及互问对方名字,只留下两句简单对白,一句是六姑奶急问,等你回来那天你还能找到这个村子吗?一句是小战士急答,你挂一面国旗我就知道啦!除此,什么都没留下,就留下这两句话。抗美援朝结束,村中就立起那杆国旗。六姑奶始终没有等来小战士。那里依旧立着一杆国旗。因为经年累月那么立着,村民也早就不拿那当回事,甚至已经忘记那里面的故事,好像本来的,那就是小菊家房屋上的瓦,院中的一棵树,或者一块承包田以及家庭成员什么的,完全习以为常了。十多年前六姑奶老去,她终生未嫁。
现在,两个年轻后生经过前街了,都站下。杨八零向王德宽家那边喊两声,然后站那里等。等一气,估计应该出来了,却迟迟不见人影。杨八零觉得喊的力度不够,准备加大力度喊,却听小菊说,别喊了,我来。以为她喊,却猜错,只见她掏出手机,滴滴答答在上面摁出短信,发送完毕,再等。果然的,过不一会儿,就见那边有个人影晃来。她有手机?杨八零以为她没手机,自己才没掏,掏了,她会尴尬吗?岂料……这已经意外了,更意外的,她还有王德宽电话号码。杨八零禁不住问,你有他的号码?小菊说,有啊。但顿了一下补充说,不仅有他的,我还有你的呢!看杨八零没吱声,她又摁了杨八零的号码,很快的,杨八零兜里的手机响。杨八零问,我俩的号码怎会到你手里?小菊说,哎呀,这多简单,咱厂登记册上有,我就留下了。黑暗中传来王德宽脚步声,两人再无话。等王德宽到了,三人边唠些闲嗑,边往厂里走。通过唠闲嗑才知道,小菊在球磨车间干活,干的是检斤。怪不得,杨八零觉得那个女影有些眼熟呢。拍照就更勤奋了。不知底的,还以为杨八零是个拍客。
以后又加夜班,小菊继续找杨八零,一同上班。杨八零看出来,小菊来找自己,肯定有目的的。什么目的呢?也想到了她是厂方安插到身边的探子。但很快否认了。小菊在球磨车间干检斤的。就是那十几人每推上来一车货,先推她的地秤上,检完斤,记录到册了,才可将货倒入鹅式破碎机里。也就是说,她处在烟尘中心,车间里最遭罪的,当属她。而多数一些小丫头,被安排在成品车间干活,那里最干净。他暗笑一下,觉得自己多疑了。当然了,因为自己干卧底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啊。那么紧接着,杨八零想到她是有脸的。就拿那次借牛来说,两家闹掰后,她再没登他家门,足见她多有脸呐!现在,她居然撇开这个茬儿,频繁找他,他再傻,那就是装傻了。可是他呢,感觉自己能找到比小菊稍好一点的。换句话,他对小菊总好像有些不满意的地方。不满意什么呢?具体却又说它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