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冯丽正在场上晒稻,准备卖一部分给稻贩子。忙得正出大汗时,朱玉根打场东头走来。秋天到了,朱玉根穿着灰色中山装,敞着门襟,里面的黑色圆领衫就很显眼地罩着他猛凸的肚子。朱玉根笑嘻嘻地说:“冯丽呀,昨天到你家了,红卫想不开,跟乡政府的胡干事吵了两句,你不会有意见吧?”
“俺有意见也没法提,就只好没意见啦。”
朱玉根转开话题,看着金黄饱实的稻子说:“今年稻子好收成,一亩怕要收个一千二百多斤吧。”
冯丽说:“话虽这么说,可你们收钱的地方也多,只怕这把粮食还打不住哩。”
朱玉根挠了挠头说:“这是没办法的事,除了该交的农业税,乡筹的村筹的修路款、建校款、淮河改道款还是要给的,乡村总要有些钱办些事的。”
冯丽不懂什么乡筹村筹的,就说:“人家咋给,俺冯丽咋给。
朱玉根说:“村里也没有办法呀,要怪只有怪那场大水了。”
冯丽不说话,用木制的推铣翻稻,一铣又一铣的,翻得很快。朱玉根看冯丽翻稻,看着看着朱玉根就生出一些感动来,说:“冯丽,里里外外的活全压在了你的身上,想不到你能够受得了。”
冯丽说:“一人一命,受不了也得受,真顶下来,也没觉得有啥受不了的。”
朱玉根说:“你毕竟是个女人,去干男人家干的活,怎会受得了?”
冯丽停下了活,淡淡地问:“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朱玉根说:“没什么意思,想想在宣传队时,你那么娇弱,没想到你变得这么能干。”
冯丽边翻场边说:“让你笑话了?俺从不后悔选择红卫,虽说受苦,可苦日子很踏实。”
朱玉根说:“当初俺追求你,你还扇了俺的耳光,俺这么多年,怨恨过你吗?”
冯丽说:“可你想笑话了不是?红卫瘫了,是因为公呀,以前防汛你总让红卫当突击队长,红卫又是经不住哄的血性人,一千个把月,湿衣水天的,能不得腿病吗?”
朱玉根想说,俺是那样人吗?可又一想,对待冯丽,还是沉默一些的好。于是朱玉根就有走的意思,冯丽说:“你先别走,既然你把话说明了,俺也要说说心里话。这上交,俺家能不能免些,俺家大毛明年高中毕业了,二子初中也快毕业了,花钱的地方多,你能照顾,就给俺家免些吧。”
朱玉根说:“其他什么的可以,上交不能免,免了你一家就影响十家八家的,谁的该免谁的不该免没个定理,你说是吧?”
冯丽不说什么。默默地又翻场去了。
朱玉根笑笑说:“冯丽,你要理解村里,这场大水,你们损失大,村里损失也不小哇,路毁了,水利设施没了,学校、电路啥的你都知道,不修行吗?”
朱玉根刚走,天也就暗了,有块乌云从南边飘了来,冯丽定定地看天,怕下起了雨淋湿了稻,心神不定。四叔公这时赶着牛走来,四叔公说:“冯丽呀,这天怕要下呢,你注意啊,还有俺看见了乡征管员到了你家,怕是有什么事哩。”
冯丽说:“谢谢四叔公,俺回去看看。”
冯丽回到家,天又暗了一成,见征管员正同张红卫吵架,冯丽有些气,但还是软声细语地说:“你别同他吵,俺家红卫病着呢,心情不好,你有啥事同俺说。”
征管员就拿出一个红色宣传单,宣传征收生猪屠宰税的意义,冯丽说:“你别说了?这钱是家家收呢,还是只收俺一家?”
征管员说:“家家都收,不会只收你家的。”
张红卫接上话茬,火冒冒地说:“这屠宰税应该问屠户要,怎么能问俺饲养户要!大水刚过,你们还要不要俺们活!”
“俺问哪个屠户要?俺问你要,你再问屠户要。乡里就这么规定的,俺也没办法。”
张红卫不服,说:“俺们庄稼人就让你们这些人收拾苦的。”
征管员说:“话不能这么说,去年大水,不靠政府,你们恐怕过不了冬呢。”
张红卫说:“反正俺是不想活了,你这么说,俺就不想给了。”
征管员说:“俺没遇到这么难缠的,不就三十元钱吗?值得你这么动肝火。今年粮食价格又高,你们得到了实惠,猪头税还不想交。”
冯丽说:“别吵了,别人给俺给!”说罢进屋拿出三十元钱,打发走了征管员。
这时天就下雨了,先是丢着小雨点,接着就下起了大雨点,冯丽忙往场上跑,场上有几千斤稻呢!
抢场如救火,冯丽拼上命收拢摊开了的稻,渐渐地稻淋湿了,收拾不起来了。这时四叔公跑来了,双福正开拖拉机回来,也跳下来帮助冯丽收稻。多了人手,稻收拾好了,又用稻草盖了,可稻终是受了潮,难保阴上几天,稻焐了,那就惨了。
冯丽忧心忡忡的,先谢了四叔公和双福,就坐在稻场的雨地里哭了起来,这时张红卫用两个板凳一移一移地来了,冯丽擦干了眼泪,问张红卫:“你来干嘛?”
张红卫说:“俺来帮帮忙。”
冯丽说:“稻收拾好了,是四叔公和双福帮的忙,你在家歇着,不碍事的。”
张红卫说:“稻怕是受了潮,住雨时,要扒开通通气。”
两人坐在稻堆旁,任雨淋着,都不说话,看着寒冷的秋雨。
秋雨有些绵绵不断的味道,冯丽想,但愿上天保佑,不要下大了,否则就影响秋种了。
连续五、六天的阴雨,稻堆就开始发热,冯丽把手插进稻堆,十分烫手,稻焐了,冯丽暗地里哭了好几回,也不敢同张红卫说,张红卫也知道稻焐了,可他行走不便,又没有好法子,只有暗地里发急闹闷,也不敢对冯丽说,怕冯丽更着急,俩人的话明显少了,都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坚持了几天,天晴了,天晴了稻也有些霉了,个别的还发了芽,冯丽手捧霉变的稻子,便有了刀割血管似的痛疼,哭也没什么泪。张红卫就用两个板凳当脚挪到了稻场上,冯丽看到张红卫的艰难模样,蓦地哭出了声,说:“红卫,俺没做好,俺没想到雨来得那么急!”
张红卫眼睛血一样红了起来,泪水就像血水一样流了出来,张红卫干嚎似地喊:“冯丽呀,俺是没用的男人,俺拖累了你,也拖累了家呀!俺不想活了!”
冯丽忙止住哭声说:“红卫,别这么说啦,俺问过了,这稻还能卖,只是价钱低些,俺家少收入几个钱也误不了大事的。”
张红卫听冯丽这么一说,就放开嗓子哭了起来,冯丽也哭了起来,俩人拥抱在一起,像孩子似的痛哭着。
这时,阳光很美丽地照着丰沃的土地,地上就有雾状的蒸气在飘升,像返春时的地气。在这种气氛中,张红卫和冯丽,就有了被土地浸润了似的感觉,随之而来的是对土地的爱恋。这场秋雨,虽说闹坏了稻子,可天晴就可以犁田秋种了。
他俩纵情地哭了一场,感觉好受了些,冯丽就说:“明早俺找四叔公,把场压压,场干时,把稻晒了,也就不碍大事了。”
张红卫说:“只能这样了。”
冯丽先忙着把稻摊开,又忙着平场上的脚印,喃喃地说:“稻卖了,说啥也要带你治治腿了!”
张红卫说:“到时再说吧。”
四婶婆挎着篮子走来,对张红卫、冯丽说:“给你们说件事,东庄老候家的大孩子候明高中毕业在家,他看上俺的孙女大毛啦,托俺说亲,试试你们的口气。老候家也是老门老户人家,孩子长得也俊,听说,马上要到村小当民办教师,你俩口子琢磨合适,就回了话。”
四婶婆走后,张红卫、冯丽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也没了心思做活,俩人坐在一起,合计大毛的事,张红卫说:“孩子还小,又在上学,还是不说亲事的好。”
冯丽说:“是这个理,可候明那孩子还真不错。”
张红卫说:“大毛可不比俺俩,心性高得很,弄不好影响大毛上学。”
冯丽这时有种热燥燥的感觉,就想起去年夏天发大水,也是这样的天气,可一家人住在庵棚里,吃着政府的救济粮。张红卫织了网去卖,卖些零钱,日子过得也算踏实。等大水退了下去,又收了一季好麦,日子有了转机,加上政府什么赈灾红十字会的捐了些钱,盖了两间土房,算是挺了过来。谁知张红卫的腿病越来越重,这时冯丽的心就灰了,怕张红卫真站不起来了。卖了麦,交了旱季上交,剩几个钱想给张红卫治腿,又赶上秋季,买化肥、农药、稻种,加上两个孩子上学,就不剩啥钱了,红卫的腿病没有及时治疗,就这么一拖再拖。想到这,冯丽就很难过,冯丽知道张红卫是急性人,闷在家里,慢性人都会闷出病来。
冯丽说:“天晴了,把稻子卖了,把麦子种上,就和你上市医院瞧腿去。”
张红卫说:“村子里得关节炎病的多呢,慢慢就能好了,俺再拖上一阵瞧瞧,不定就能好呢。”
冯丽也就不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