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辛未老头就没有上船,摆渡的事儿暂由他大儿子临时替代。他有两男一女,女儿是老大叫树儿,1964年生的,早出嫁了;大儿子叫根儿,1968年出生,已结婚生子,孩子都上学了;小儿子叫草儿,辛未老头认为草儿是个操蛋的儿子,读书逃学,和一些顽皮的孩子打得火热,还常常偷人家地里的萝卜和瓜果。更让人生气的是,有一次,把人家的拖拉机给鼓捣到河里去了。后来长大了,为他成家找对象的事儿也让人伤透了脑筋,给他介绍那么多好女孩,他都不答应,最后领回一个不像女人的女人,可他却横着脸对家里人说,我乐意!怎么?
辛未老头想起这小儿子浑身就不自在。还有他那个老伴儿,村人们当面叫她王妈,背地里都叫她王婆儿。因为有一出王婆儿骂鸡的老戏,演的是一个泼妇,既凶狠又泼辣,骂起来内容丰富,尖酸刻薄,正好辛未老头的老伴也姓王,她也常常把辛未老头骂得蔫头耷脑,虽赶不上戏里的那个王婆儿,可也算个嘴巴厉害的女人。与她同龄的人敢当面叫她王婆儿,当然是戏称。虽然说王婆儿厉害,但人们还都承认她是个能干的女人,养育儿女,操持家务,里里外外一把手,把个家料理得有头有绪。就是因为能干,所以,不愿受制于人,不喜欢在人前低三下四,也不喜欢搞阿谀奉承,是个性情刚直的女人,脾气燥烈,要是燥起来了就火冒三丈,连消防车都难以扑灭。但是,她在小儿子草儿面前就像个女仆一样,唯唯喏喏。平时,她对别人也都很好,就是对辛未老头高标准严要求。要说起来,辛未老头也有不大可爱之处,他平时不多说话,有事谈起来就粗门大嗓,怒吼声犹如泰山压顶之势,把王婆儿吼得偃旗息鼓。为草儿的事,他斥责王婆儿是纵容小儿子的罪魁祸首,有一次,草儿在家里拿了一张大票子出去和同学进馆子,王婆儿发现她的钱少了,以为是辛未老头拿了,嘴巴像锅里煮粥一样数落不停。辛未老头不答理她,后来,他把草儿一审问,真相大白。他训斥草儿,王婆儿说算了,钱花了就花了。辛未老头的气就上来了,并认真透彻地骂了个言无不尽。王婆儿自知理亏,气得摔盆砸碗,不敢对峙。她只得瞅机会把输了的面子赢回来,如若辛未老头有什么不地道的事儿,王婆儿会变本加厉地以牙还牙,就算找回颜面和道理了。如今,辛未老头也正是含糊这一点儿,所以,他委琐地呆在家里,不敢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他真的是痛苦极了,不知如何是好。披一件旧棉衣靠在沙发上,耷拉着眼皮儿,脸上松垮的皮肤交错出痛苦的纹路,雕塑般地拱在那儿,只有偶尔的咳嗽声说明他的存在。
王婆儿忙了家务忙菜园,又回来忙中午饭,忙了个半死,谁知老头子连碗都没有端。这时,王婆儿说话了,请个医生来你又不让,问你有什么事你又不说,昨天还好好的,今天这是怎么?是不是昨天碰到鬼了?
辛未老头长长地嘘了口气,并发出一声艰难而凄楚的呻吟,他是想以此博得老伴的重视和同情。他知道王婆儿是不会原谅他的,他只能在心里说,不是碰到鬼了,是碰到李顺儿了。你老是问有什么事,顺儿说的事儿能对你说吗?辛未老头想起王婆儿那火爆的脾气,浑身的肌肉都在哆嗦,如果跟她说了,估计后果不堪设想。
王婆儿死死地盯着他,几乎是吼道,你说话呀!一天就怂在这儿看到心烦,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怎么不能说出来呀?
要是平时,辛未老头儿就毫不客气地要质问,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今天他无力反驳,像是被什么掐住了脖子一样,感到气虚心悸,无言以对。顺儿说的事情确实有点见不得人,这是他几十年的隐私,不是可以随便说出来的。他被王婆儿吼得像孙子一样不敢反嘴,仍然仰靠在沙发上,眯缝着眼睛,微微的鼻息,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样子。有谁知道,此时的辛未老头犹如火烧乌龟,肚里痛。
王婆儿不知底细,看他那可怜样儿有点于心不忍,换了一种口气问道,想吃点什么?
辛未老头无力地摇了摇头。
王婆儿不想在这里磨蹭了。老天阴沉着脸闷了几天,开始露出点花花太阳,室内明亮了许多,她对老头说,你要不吃不喝,就到床上去睡,别老坐在这儿,受了凉更麻烦。说完就出去了,她要去问问别人,这老头到底中了什么邪。
王婆儿出去不久,李顺儿像幽灵一样出现在辛未老头的面前。他照样掏出烟来,两人又像点燃了炉子,搞得满屋烟雾朦胧。
李顺儿关切地问道,怎么样了老哥?
辛未老头皱了皱眉,眨巴了几下眼睛,然后用手在脸上摸了几把,一副为难的样子对李顺儿说,这事恐怕不行。你是不知道,三十多年前我跟这王婆儿结婚的时候就发过誓,赌过咒。我说过,谁要是有妻室儿女,就让他不得好死,天打雷劈,抛尸河堤。几十年过去了,现在突然把那事说出来,王婆儿怎么想?别人又怎么看?其实,我就说了那一次假话,人家还以为我一辈子在说假话,这张老脸还怎么见人?王婆儿她能饶过我吗?还有我家草儿那小子,他跟他妈一起会搞得家里鸡犬不宁的,只要把那事儿告诉了她,我就算活到头了。
李顺儿开着玩笑说,你都六十八了,花甲之年早过了,就是活到头了也不算短命嘛,还属于寿终正寝,要我说,足矣!
你的意思是让我把这条老命拼了?
李顺儿笑着说,不至于要搭上你这条老命。你这个人哪,真是上厕所不带纸——想不揩?穴开?雪。你要超脱一点,人们常说,无欲则刚嘛,你不要老是想到什么脸面,当年的那种环境也不能怪你嘛!人活在世上还不是为了儿女为了后代,别人怎么看怎么想你不要管,你把身边的王婆儿拿下就行了。她王婆儿也是六十开外的人了,你怕她跟你拜拜了?你怕她不给你吃不给你喝?你把钱攥到手上,怕什么?该咋办就咋办,迟说不如早说。
对。辛未老头觉得顺儿说得在理儿,他也觉得,大不了我不呆在这个家里,满天的云都散了。他说,今天晚上我就跟她摊牌,看她怎么着,不行,我就走。
李顺儿说,即使是走,你也不能真走,这个窝是你建造起来的,为什么走?走,不过是个手段,反正,要达到目的,就得多用点办法……两人在一起又谈了些具体事情,顺儿就准备回去,他说如果让王婆儿回来了看到不好。可他刚刚出门没走几步就碰上王婆儿回来,只好硬着头皮跟王婆儿打招呼,他笑着说,嫂夫人真是够忙的了,这又是到哪儿为人民服务去了。
王婆儿还是很客气地说,怎么不多坐会儿,这么快就走怎么行,进屋去,吃了夜饭再走。她还用手做了个让顺儿返回的动作。
不了。顺儿说,听说古董老哥不大舒服,我来看看,谢谢嫂夫人的盛情,我回去还有事儿呢,就不麻烦了。
王婆儿一仰脸带着笑意说,麻烦什么,你留下以后还可以给我减少麻烦。我听说,你昨天下午天黑之前在船上跟古董一起鬼鬼哝哝地哝了很久,今天,他就不上船了,你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
没有!顺儿笑着说,看来,我在嫂夫人眼里还是个危险分子,听你这么一说,那又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鱲?
我不跟你扯野。王婆儿认真地说,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像中了邪一样不吃不喝,你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就不能告诉我?
顺儿没法子就现编了一段儿糊弄一下,他说,我们在一起也就是闲扯,好久没有见面了嘛,他问我外面的形势,搞建筑业赚不赚钱,我说马马虎虎,只要工程承包得好,一年挣个几万不成问题。他说,他想让草儿跟我一起出去,让他也挣点儿钱。我说草儿结婚不久,恐怕耐不了寂寞,我还没有答应这事儿,就这,谈了很长时间。他可能是累了,让他休息几天,会好的。我还有些事儿要办,过几天又要走了,我得赶紧回去,拜拜!顺儿挥了挥手,急急地走了。
王婆儿进屋后感到一股烟味儿呛人,看到满地的烟蒂就知道他们俩谈了很久,谈些什么她一概不清楚,顺儿说的那些话显然是胡编乱造,既然是想让草儿出去挣钱的事,那老头子没有理由藏在心里。平时,老头子在家里无论大小事儿都和她商量,他还在外面承认他怕老伴怕得要死,他说,一个老头子在家里没一点儿怕惧,那不乱套了。所以,王婆儿也在众人面前大言不惭地说,老头子厉害得很,我有时候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话虽这么说,人们都清楚,这老两口是在卖关子,说明他家里的日子过得还很和谐,也很充实。如今,老头子迟迟不肯把心里话说出来,王婆儿就估计到这一定是一件很特殊很特殊的事。王婆儿进屋后看到老头子还是那副模样,真有点气急败坏,但她还是忍了。毕竟都是一把年纪了,有人说,无情岁月增中减,她也知道留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何必呢!更关键的问题是把老头子的心里话给套出来。王婆儿特地倒了杯开水递给老头子,很关切地问道,昨天下午,顺儿跟你到底说了些什么?有什么事儿说出来我们一起担待,哪能一个人装在心里,别把自己憋病了,你说出来天就塌了?
老头子还是摇了摇头,他说,没什么事。
王婆儿盯着老头子问道,你跟顺儿都能说的事,为什么不能跟我说呢?未必顺儿比我还亲些?我们在一起也有三十多年了,如今,都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未古董儿舒了一口气,很感叹地说,这事儿不好说呀!
是为钱的事儿吗?
未古董儿摇头,不是!
王婆儿见他开了口,就很温存地问道,不是钱的事,那到底是什么事?不管是什么事,如果是孩子们有什么不体面的事,只要你说出来,我都会依着你,你不信?
不是不信,是这个事情……未古董真要开始说的时候还确实不知从何说起,想起那一年“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他心里就有点打怵,王婆儿像母狮一样咆哮的劲头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别看她现在说得那么好,那是老子静坐绝食换来的,真要说出来,就像防汛决了口一样,不好收拾,前车之鉴,他不能不考虑。